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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七二三动车事故四周年。忘了吧。还是一个小朋友提醒的。小朋友是个铁路迷。他问:为什么不纪念一下呢?七十二人死了,四百一十六人受伤,为什么不纪念呢?
二0一一年事故的当晚,我正在修改科幻小说《高铁》。我决定节选一部分来做纪念。
 
 

七二三 《高铁》节选
 
一、事故
周原醒来,感到不对劲。手表停了。身边狂风呼啸,好像要把他吹下铺位。车厢破裂了,噪声震耳,四面透气,看得见在外奔跑的原野,但很不清晰。
发生了什么事?隐约记得,像有过几次震荡。兴许是冲撞吧,或者爆炸。但是,列车仍在行驶,没有停下。
有可能,出事之际,周原就昏迷了。这时,他感到耳蜗中涨满压力,身体疼痛,并嗅到了血腥味儿,头晕恶心,不禁呕吐了。
他往下铺看,见到两个死人,肚肠漫涌出来。是他父母,双双死了。是他带他们上车的。他号哭一声,爬下去察看父母尸体。老人自带的点心还洒落在身上,沾满鲜血和呕吐物。周原有些饿,就伸手取了一块,塞进嘴里。
随即,他发现妻子失踪了。她是睡在他对面的。是掉到裂开的车厢外面去了吗?还是在出事关头,抛开他独自逃跑了?他不禁感到恼火。
他又往外看去。电闪雷鸣,火光闪耀。车门边一块摇摇欲坠的平面液晶视屏显示器上,滚动出红色字迹:时速三百五十公里。
——出事的列车仍在高速行驶。周原刚开始觉得荒谬,但渐然麻木。习惯性地,他摸到手机,试图拨打,却发现移动通信没有信号了。过了好一阵,他忽然想到,自己还年轻,能上这趟车不容易,应该活下去,不能自暴自弃、坐以待毙。
于是,他挣扎着爬下来。因为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情况,他就把撒在父母身上的那些点心用床单包好,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
周原走出接近粉碎的包厢。过道上灰尘飞扬,冷飕飕的。看样子,通风系统、供暖系统、加湿系统以及环境自动控制系统均失效了。还有好多神情漠然、浑身是血的旅客,也在强风中踉跄而行。这再度表明,的确发生了事故。但那是什么造成的呢?
虽然陷入危境,人们却不甘寂寞,吵吵嚷嚷,并期待成真似的莫名兴奋了:
“终于出事了呀!早就在说,高铁一旦出事就是最厉害的,无可匹敌!”
“怕是一级事故哟。”
“出轨了吗?但是如果用起重机一类的庞然大物拉回铁道,再拿老虎钳修理一下,就又可以继续行驶了。”
“是的,他们恢复通车的效率是最高的。”
“放屁,列车不是仍然在行驶吗?”
“为了赶速度,就这样把生命当儿戏吗?”
“生命算什么呀?开到目的地才最重要!”
“别想那么美啦。”
“看这惨烈不堪的模样,像是外面的世界也出问题了,不仅仅是列车哟。”
“是呀,不是早就在传说世界末日什么的嘛。”
“怎么还不停车呢。再这么开下去,怕是要散架的哟。所有人都得死!”
“听说,高铁因为体量和动能太大,要停下来,不是一会半会的事情。请耐心些。”
“制动系统不起作用了吧。就只知道一往无前了。”
“可别那么说,这本是高铁的气势嘛,意气风发,强劲有力,别无他顾!死算什么呢……”
“我们的高铁是世界第一噢。”
“但总得停下来吧。也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司机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呢?”
“不知道司机是不是还活着哩。”
“他当然还活着!司机怎么会死?否则这车早翻了。”
……
这些话就像梦呓,或者自编自导自演的电视剧。无人谈怎么逃离灾难中的列车,去到安全处,就好像高铁出事,反倒与乘客无关。这令周原体会到一种极度的不真实。人们像被妖怪般的幻境捉住了。他又朝车窗外看了看。没有见到救援队伍。也许外界还不知道列车出事了……周原于是加快脚步,穿过闲谈不止的人群。
……
已到夜晚了。通常只在白昼里行驶的高铁,继续开进。服务员打开阳伞上的串串彩灯,餐车灯红酒绿,流光溢彩,跟夜总会似的。一些乘客还真的拿起话筒唱起歌来。周原抬头,没有见到天上有星星。被捅了个大窟窿似的,夜色好像在纷纷瓦解,形成一段段紫色的弦,细雨一样不断掉坠下来,而这一切的后面好像还有一个玻璃隔板一样的东西,花花绿绿。那才是宇宙的本体吗?它与列车这个“宇宙”有何关系呢?周原觉得,应该有大量的致命射线袭来,人群却暴露在天穹下,毫无防护,仍在胡吃海喝,这其中蕴含着神奇。
周原如坐针毡,口不择言地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关于这场灾难的起因……”
“无从得知。”舞器狡黠地瞅着周原,就好像瞄准了一只猎物,“列车运行控制系统没有发布警报,列车故障自动诊断系统也没有传出信息。但从一些迹象上看,可能还是跟关键设备出了问题有关。这个比较浅显,但你也不一定懂得。超长无缝钢轨、弓网体系、主牵引电机、安全传感器、三相交流辅助电路、高速转向架、铝合金车体……都是科技革命的产物。可以这么说吧,高铁是当今世界高新技术成就的集大成,它应用的高速轮轨技术、大功率牵引、制动控制技术、列车运行控制技术、空气动力学工程、可靠性与安全性技术等,都是外行无法思议的。但是有人批评说,高铁设计人员对于工业化规律并不熟悉,只知蛮干,才最终酿成了惨祸。这也有一定道理。毕竟,我们是奋起直追、后来居上嘛,说到高铁,落后日本人快半个世纪了,不少东西只能从人家那里拷贝,有的环节疏漏了,有的过程缺失了。为了赶工程进度,为了献礼,不得不边勘测、边设计、边施工。还有技术整合问题,比如有的列车是用日本技术制造的,但为了照顾民众的情绪,有的列车又要用德国技术制造,有的列车则用瑞典技术制造,有的列车干脆用法国技术制造,而自动操控系统却是我们的工程技术人员自行研制的。作为正走在从农业文明通往工业文明道路上的新兴国家,我们还不具备把这些复杂多样的技术整合到一起的能力,这也需要理解啊。这么多不同技术范式的列车,要在同一个信号下、在同一条轨道上行驶,这简直像是凡尔纳式的探险,无非是科幻小说一般的摸着石头过河,出事是迟早的。但我们一直就很难,做什么事不付出比别人更大的代价呢?”舞器轻描淡写地打着手势,却好像在谈论事物的本质。
“那么,是质量问题啰?”刹那间,周原可笑地想到高铁竟跟他那永不能成功的人脸识别系统如此相似。
“当然是质量问题,也是管理问题,或者人的素质问题。但这是个老问题,所以也不必大惊小怪。涉及技术的只是表面现象,不要为此太纠结太自责啦。明知会出事,却也要硬着头皮干下去,这不正是常情吗?人走路也会摔跤的,但难道不走路了吗?都在走钢丝,但不走就过不了今天的天险大渡河,就会像石达开一样全军覆没。高铁的质量虽然达不到发达国家的标准,但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按照铁道部门的总结,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之好了。美国的航天飞机怎么样?那么唬人的东西,不也连续摔了嘛,摔死十几个航天员,他们的命比起高铁乘客的命值钱多了!所以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但一定要追问更深层次的问题。实时定位、状态检测、自动控制,这些都是知根知底的技术,我们都已掌握。就说追尾吧,是安全控制的重要问题,有多个可靠度很高的技术手段相互补充,出现这种低级错误不是不可能,但通过搞誓师大会、做媒体工作和发挥骨干核心作用什么的,可以把危险性降低至最低限度。我们也不差钱做基础研发。我们的车体技术很过硬。我们的牵引传动系统是过了关的。虽说我们的承轴制造工艺还有待提高,但我们的高铁粘合剂是得了国家金奖的。所以这些技术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一旦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就会出问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却都不说。形成利益共同体后,技术不透明了。为了对圈内每个成员保密,技术信息得不到传播。同样,也无法防止技术在集团内部被滥用。工业化进程中,这个阶段必然来临。更值得反思的是,拍板的人也是技术出身的,他们以线性思维来看待和处理现实问题,缺乏战略眼光,搞到最后,结果便总是令人啼笑皆非。但这些都没有什么,还属于很正常的范围。问题在于,一定还存在技术之外的因素。还有一种远甚于技术的东西在起作用,比起质量环节来,它更要紧,大概属于哲学的层面吧,所以才要去找答案。他们从来不会主动给你答案的。”
……
“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们呢?”周原又问。在他看来,车外掠过的异状大地,似乎形成了巍巍长城一样的屏障,阻绝着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救援努力。而且,没有遇上会车,也没有见到车站。
“我们被抛弃了。”舞器抬头冷漠地看了一眼周原。

……

原题为:七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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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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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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