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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些标本 

一、绽放

很多闪灵在注视你。那些从冰河中醒来的幽魂对世界再没有了畏惧。

清澈的目光,质朴的外衣,蓬勃的黑金城府盛开,迎来了绽放时机。

他们正在绽放。像刚刚从监狱中假释,便把裸体迫不及待对准镜头。

数不清的标本,在枣墨色或肝黄色的多汁背景上盛开,糜烂的青色沃土在人体的膨胀下加倍膨胀。

纯真的伪装之上,翱翔着异形、机器人、激流中的吃人鱼。但他们不在乎,两眼朝天,置若罔闻。

在深夜一样的清晨,灌木般笔立,忐忑而大胆,局促而放肆。

他们还像半死人,却在七彩的熵之河中挥洒自如。

他们在机器的眼中显形为另类,却因而彼此熟悉。

他们聚在一个餐桌,撕吃生肉,却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被一帧帧图像分开,却早已千锤百炼为合体。

那时的中国人像越南人、缅甸人,但不像中国人。

那时再没有中国人比中国人更像中国人。

他们形象清晰,但依然面目模糊。

他们规规矩矩站着,却蠢蠢欲动。

男人羞涩,女人表情浮夸,小孩欲望丛丛。

男人脑后没有辫子,也没有魂魄。

男人虽然装傻,却总是有小动作。

男人是一群群爬行动物,蟑螂、仙人掌和老虎的交嵌。女人总是浑身挂满泡沫。

也总是有孩子,被红脸的大人私下里装配起来,强拉至广场。而他们并不怯场。

他们知道却不去思想,装作看不见脚下有亿万具尸骨埋葬,那曾是杀头的地方。

他们兴冲冲出发,去占领海洋、宇宙和城乡结合部,这支饥饿窟中拱出的行伍。

他们游过散发阴沟和精液味道的繁华大街,在紫玻璃的恒星光照下。

他们横渡苔藓,原生动物浆,浮垢的颜面,天空中肉感云霞的诱惑。

他们闯入幻象繁复的花园,欢呼获得自由,踩踏瓷砖和腐败的髑髅。

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盛开,他们做完噩梦后在一夜间绽放。

看,这些标本  

二、学习

他们虽重视影像,却蔑视天道。

他们一出来就学会了面对镜头,向自己学习,别出心裁的生存之术。

他们搔首弄姿,肆无忌惮,又扮演腼腆的义和团。但这是时代假象。

他们惊恐时,学习把自己浸泡在淋漓的黏液里,并戴上大怪兽面具。

他们在二维世界保持沉默,却于无言中创造世界奇迹,并创造可以毁灭的世界奇迹。

他们已经学会了购物,满载轻薄而丰厚的赝品而归,却仍然望洋兴叹,或极不满足。

他们学习把自己投射在钢筋水泥的头颅上,把命运和梦想刻入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晶体管收音机的骨牌。

他们学习把不便告人的衷情书写在陋室的排风扇、台灯、车牌、微波炉、电脑键盘和电冰箱的褪色白纱布上。

那时还痴迷电视机,但电视机并不是电视台的制成品,而只是他们脑浆的酿造。

他们开始崭露头角,学会了二人转和集体舞,而更大的喜剧还在后头,卖弄地打着悲剧的旗号。

他们自带傻瓜相机,模仿香港惊悚片主角,在模拟实战中忘我学习,成为表演高手。

男人学习单独站着,男人和男人赤身牵着手,男人和男人身穿劣质西服,勾肩搭背。

女人学习平铺直叙凝视男人,女人和女人投出各各防备的眼神利刃。

女人学习伸手从后面环绕男人的乳根,像一株修炼成精的千年古藤。

被缠住的男人安静地端举并抚摸自己脚背,那上面晾着便宜的黑丝袜和黑皮鞋,仿佛破解宇宙之谜的算子。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学习用皮带上的瘤样黑腰包,顶紧蕾丝泳装的女郎肚皮。

就好像他们已互为人质人弹,这可不是前生修来的,而是拜时代之赐。

情侣们都草草披上了泳装,姹紫嫣红,学会了用坦荡来掩藏。

学会了利用一切比自己身体更大的物质来衬托,这无师自通。

他们不敢单独呈现,他们和饰物间的关系紧张,却刻意放松。

他们还很像蝇蛆,却学会了筋斗云,做齐天大圣,平地而起。

那时已从一贫如洗中学会了饕餮,以及不老术。

学会了山寨灵魂,将之揣在衣兜里呓语或喘息。

他们把上身打扮得洁白,却裹着肉红色的短裤。

他们的每一都用力勃起,却萎靡得无力。

他们鼓鼓囊囊的衣服后面,藏着吓瘫巨龙的秘密。

那时完全不像今天的衣服,只是衣服和它的牌子。

那时衣服是全世界。那时不在乎世界怎么看他们。

他们学会了如何去笑,才做得出无害的对外形象。

他们发皱而脱落的额头上,爬满井底天,独占并强迫与人分享。

满街的红唇如蝶,眼角翻翻,在啤酒和骨渣中学会了快速忘却。

就像满桌的饭菜,学会了把刚吃进的吐出来,好像更淋漓痛快。

那时万物缤纷,心醉神迷,烟火扑腾却空空荡荡。

那时他们已从挖银矿中学会了采铀矿。

轰隆隆!每一页画面都在自杀式爆炸。

他们一夜间从幻中学会了再造火药。

看,这些标本  

三、名满环宇

但我没有看到钞票,也没有看到十字架的铁镐。

或许原就没有,或许已被洋大人从时间中移走。

本来,插在餐桌上的尸堆中或许更好,像菜谱一样。

但连海洛因也不曾现身,好像这些必需品并非必要。

也没有病榻、坟墓,虽则它们无处不在,气韵充盈。

其实也没有摄影师。对中国只能稍加整理,而无力创造。

也不能记录,相机一上手,就立时化作石头。

他们瞬息万变。但就算这样,也将名满天下。

他们踌躇满志,自此之后,不再走那回头路。

他们心知如此,总是随口而笑,仿佛从不知晓严肃。

他们也偶尔像人一样严肃,把笑当作劫后的易耗品。

他们是用西式外科手术切割了泪腺的第一代中国人。

大人,小孩,老叟,熟女,青年,玩具及工具,永远笑着。

他们笑喷了苦胆,背对玛丽莲·梦露、蒙娜丽莎和“兰博”。

但那时只有麦当劳大叔。不过骑上华尔街铜牛,也就是伸个懒腰

他们已拥有漫长旅途及不归之途,站着不动,就开始了长征梦游。

他们在咔嚓一声中走到了乌有乡的尽头。

他们直视我们,不在乎未来的惊讶目光。

他们眼中的风景比我们的更简单也更华丽,喧闹的丛林温室。

光影与脸庞交织,鼻息粗暴,花海中沉船呼啸。

他们滑腻腻的,娴静而土气,却必定号令天下。

他们不指鹿为马,只视鲨鱼如小狗,世界为猫。

他们赤着泥脚,却已走过几千个宇宙。

他们身上最闪亮的,只剩下墨镜。

他们熟视无睹,一切已胸有成竹。

那时的世界还仅刚刚具有呈现的价值。

那时的人像国家一样没有长开,也还没有长牙。

那时权力只是人类身后的几座灰色雕塑。

但那时嘴已像鸟,鸟像翅,而翅像万物。

一夜之间所有的天堂和地狱都已备齐了。

多少年过后他们又穿越时光回来找我们。

我们只看到他们有脸,但没有脑,没有腰,没有外表。

我们只看到他们是锈迹斑斑的没有嘴的文物。

我们只看到他们被岁月抹除,陷入泥淖,连洋人也无法修复。

我们只看到他们从异世中异化掉,化作自己也不认识的他物。

但他们没有变成垃圾,却成为了无价之宝,宇宙中最康庄的黑洞。

他们没有变成垃圾,只变成了我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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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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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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