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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国隆重纪念圆明园被烧一百五十周年,就因为它是外国人烧的。说到圆明园,它不过就是一座奢华的皇帝乐园,其实早该烧了。清朝是一个腐败的政府。皇帝用民脂民膏修了这么一个玩意儿,如果不是英法联军来烧它,也迟早会被住不起房子失去了土地的劳苦大众揭竿而起烧掉的,或者被它今后的新主子烧掉、拆掉的。所以现在他们一边纪念,一边心里窃喜:幸亏是外国人烧的啊。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留下来的大型建筑极少,不仅仅因为它们是木结构,更主要的是后来者有销毁掉前任者的痕迹的积习。现存最悠久的大玩意儿就是故宫了,明朝始建,一六四四年还被李自成一把火烧了。清朝又重建,现在看到的故宫,不过三百多年。毁于自己人之手的,远甚于外国人的,不仅惯于从建筑上毁灭,而且乐于从肉体和精神上毁灭。何曾有过一次纪念和忏悔呢?纪念圆明园被烧,我看到媒体都用了“浩劫”二字。而中华民族的真正浩劫,并不是圆明园。
我要说,圆明园烧得好,让中国人多少知道了什么叫痛。但这个痛并不能让人醒来。大多数中国人迄今也还根本不知道,英国人,法国人,就在那一个年代,除了烧圆明园,还做了些什么。
就在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前三个多月,发生了世界科学史上著名的牛津大辩论。其时达尔文《物种起源》出版,教会攻击之。一八六零年六月三十日,在英国科学促进协会于牛津召开的大会上,大主教威尔伯福斯攻击达尔文,并谩骂赫胥黎“你是相信猴子为人类祖先的……那么请问你,你自己是由你的祖父还是从你的祖母的猴群中变来的?”达尔文则以雄辩的事实驳斥了大主教的歪曲和污蔑,揭露他对进化论和人类起源科学的无知。进步学者虎克也引用大量事实证明大主教对《物种起源》一窍不通,连起码的植物学知识也没有。这次大会后,进化论迅速传遍了欧美各国。
一八六零年,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开始放松对言论的钳制。该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容许元老院和立法团动议和自由讨论他的发言;报章可以出版国民议会的辩论。法国还在一八六零年与英国签署商务条约,确认了自由贸易协议,令法国工业遭遇突如其来的外国贸易竞争。
一八六零年的另一件事情,是亚伯拉罕·林肯当选为第十六届美国总统。他是第一位共和党总统。他后来在就职演讲中说:“我们先辈在这个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国家,它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来平等的原则。……我们要使国家在上帝福佑下自由的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在中国人看来,达尔文进化论是多么的庸俗啊,拿破仑的言论自由是多么的虚伪啊,林肯的民主观是多么的荒唐啊,因为,不是现成地有了圆明园的例子摆在那儿作证明了吗?英国人和法国人不是已被马克思斥责成了是“两个强盗”吗?美国人不是参加了一九零零年的第二次掠烧圆明园吗?
但这丝毫不能减轻我的忧虑。外国人烧毁圆明园,是要摧毁天朝自以为是的优越心理,但这种心理,如今,我看比那时更甚。
随着近年来类似的纪念活动连踵地大张旗鼓地举行,比如南京大屠杀多少多少年,甲午战争多少多少年,七七事变多少多少年,我们却并没有真正探讨这些浩劫的原因,也就是自身内部的原因,更惶论对由中国人亲手给这民族造成的更大的浩劫的真正反思了。
一位叫Leon210的网友昨天在我的微博上留言:我曾问过一个人,说你想不想知道一块砖无限被二分下去会得到什么。他说他不想知道。这个答案非常不乐观。如果答案仅仅是“知道了没意义”那还好办;而如果答案是在不损失任何当下利益的前提下“顺便”知道的动机都没有,那么这个民族实在是不适合搞自然科学,也枉费了所谓造化钟神秀。
过去五百年来,科学已成为了最重紧的东西。但显然并不仅仅是一个自然科学的问题。我觉得,中国已丧失掉了它的“神通”。尤其是圆明园这种消磨意志、炫耀面子、展示权谋,却让人不再去做本体论思考的东西,它是让让一个民族丧失“神通”的根源。当十九世纪末期的英国数学家和科学家金斯说出“生命之所以存在于宇宙,只是因为碳原子具备某些异常的特性”时,我们在干些什么呢?你当然可以说是被英国鬼子法国鬼子日本鬼子给侵略了,于是我们才不幸地比人家的发展慢了几百年。但“神通”跟毕竟跟今天中国的所谓经济增长的“奇迹”并不是一回事。上海世博会把中国馆盖得像圆明园的宫殿一样,我觉得这是最悲哀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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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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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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