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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幻文学的理论建树,我以为,吴岩是当今中国成就最大的一人。他长年以来,坚持不懈,辛勤耕耘,所做出的开创性、开拓性和总括性工作,不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令人惊叹不已,不仅为中国科幻的繁荣,更为中国文化的发展,创造了十分宝贵的财富。这部《科幻文学论纲》便是吴岩多年思考、研究和实践的集大成。它也是中国人撰写的第一部如此具有创新性、如此深刻全面分析科幻文学发展渊源、状况和前景的理论专著,并以独树一职的权力运演及考察作家簇的理论创建,精准地把握住了科幻文学这一“人类表达另类现代性蓝图的某种谋划”的文学种类之脉动。

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也是有着源远流长的发达幻想史的国家。然而,现代科幻在中国的引进和发展,迄今也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科幻或许是我国所有文学品类中,唯一没有本土文化传承的外来物,是真正的西方工业化的产品。它在中国走过了极其特殊的路程。因此,理解中国科幻,也成为了理解中国现代化的一把钥匙。而观察中国科幻,又是我们反向认识世界文明的一扇窗口。同时这种认识,又必然要把整个中国放在全球化的大尺度下,将中国科幻看作是世界科幻这棵大树上的一个分支,它们互为背景、掩映和支撑,因此,这部著作的研究对象,指向了整个人类科幻现象。为了理解这幅复杂纷繁的图景,吴岩恰当地把权力分析方法引入研究,他指出,“在我的世界里,科幻文学的发展不再简单地成为一段人类如何探索自然、战胜自身、走向宇宙、面向未来的浪漫历史,它变成了一段现代化进程中关涉权力的斗争历程,从一个侧面展现了以科学为主要特征的当代社会中低位者的迷惘、痛苦、挣扎和反抗”,“科幻小说其实是科技变革的时代里,受到各类社会压制的边缘人通过作品对社会主流思想、主流文化和主流文学所进行的权力解构,而这种解构的方式,就是欲望上的对抗化、内容上的陌生化、形式上的方法化、以及人物的种族化。”这样,他不仅得出了中国及世界科幻文学发展的一系列重要而全新的结论,而且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对垒之下,在经济和技术入侵着人类生活每一个细节的境况中,对于我们认识和破解中国现代化进程和世界全球化演进中的诸种难题,乃至洞察中华民族和人类的源流、走向和变迁,开辟了一片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全新视野。这方面的意义弥足珍贵。

这部严肃厚重、力透纸背的作品,资料丰富,立论严谨,论据翔实,结论新锐,饱含了人性和理性,洋溢着热情与智慧,更是展现了对待历史真相的良知和勇气。全书充满真知灼见,发聋振聩,作为一名科幻小说作者,我反复阅读,爱不释手,击掌赞叹,受益无穷。它既是一部结构完整宏伟的学术著作,更是一部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诗性报告,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心灵探索史的忠实记录,处处彰显着悲悯的情怀。它描绘的那些人类天才幻想的意象和创造,令我在阅读过程中热血沸腾而扼腕叹息。这部作品既全面深入揭示了科幻文学在权力场中卓尔不群、超前而越界的异类品质及其抗争轨迹,又从“女性、大男孩、边缘人、现代化的落伍者”四类独特的科幻人群入手,将宏观与中观、微观分析融合,围绕性别、个体经历、心理状况、意识形态、哲学、文化、体制变革、天才思想、社会主流、边缘知识和界外知识、现代化方案、思想实验、经济变迁、科学革命结构、权力斗争等一系列概念,展开了具象而广延的剖析。它展示了科幻这样一种极具高智力的文学种类,在不同文化处境下遭遇的种种荒诞,让人哑然失笑而痛心疾首,也描绘了遍布世界各地的一代又一代位居边缘的“中下位”理想主义者薪火相传,彷徨呐喊,为弘扬人类自由想象的精神、为捍卫自己的独特位置和权利而付出的巨大努力及牺牲,以及他们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的无穷快乐。这本著作,本身就是中国及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一面镜子。全书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并处处爆发出对于加快经济和社会文化变革的迫切呼唤,如吴岩所说,“经典的人文关怀如果不能在科技时代中增加新的内容,将无法面对当代社会的种种精神需求。”

就今天的科幻文学创作来说,如果缺少了理论和批评,则它是飘浮的,是单薄的,是经不起探究的,也是难以得到长足发展的。这部著作的出版实际上极大拓展了我们的视野,吴岩期望像普罗米修斯盗火一般,从窒息的暗雾和重障之间,把灵光传输过来,使得中国科幻有霍然开朗之感,中国的科幻人也确实由此体悟到了与世界的差异以及我们独特的优势,确立了更加明晰、可供比较的坐标,中国科幻的发展将因此而更加自省、自觉、自信和自在,也更加具有目的性。我认为这样的理论建树,本身还是一个了不起的实践,正如吴岩所说,“科幻包含行动”,特别是,它以本土原创的亲切感和贴近性,罕有地把西方科幻文化及各种流派的社会文化哲学理论与中国具体情况熔融一处,必然会直接影响到众多作者的创作活动,在更高的要求下,促发他们的转型。

中国科幻文学的理论研究一直在进行中,郑文光、叶永烈、童恩正、金涛、郭建中、王逢振等一批人做出了大量富有成果的开创性工作。这些年来,吴岩工作的北师大成为了中国科幻研究的一个中心。在王泉根、吴岩等一批学者的表率和推动下,中国科幻理论建设日新月异,广度和深度都得到长足拓展,并极大地吸引了世界的目光。而就整个国家来说,一个崛起的大国不能没有自己的理论思维。难能可贵的是,这一批新知识分子,在喧嚣浮躁的物质主义世界上,甘于寂寞,独立思考,寻找思想和精神的净土,为我们及后人保护和守候住了一种珍贵的价值,尤其是考虑到科幻之于现代化的独特意义,这是极大地符合国家最高利益的工作。

吴岩还是当代中国的一位重要的科幻作家。他从小热爱科幻,师从新中国科幻之父郑文光和叶永烈,还在很多新生代作者登上科幻舞台之前,他就已经创作出了大量优秀作品,获得众多奖项。长年的科幻耕耘,使他深知其中辛酸甘苦,洞悉各种“内幕”。可以说,他是中国科幻创作在新时期的重要开拓者,是中国科幻风风雨雨的重要亲身经历人,也是中国科幻历史的重要创造者和叙述者。吴岩说:“在从事科幻的过去30多年里,我跟数百位各国科幻作家、科幻爱好者接触,他们常常会坦然地给我讲述他们的见闻。”从这一点来说,无人能出其右,他的理论成果才最终拥有说服力。不仅如此,他还通过开设科幻课程,培养了大批热爱科幻的年轻人,其中不少已成为当今活跃在一线新锐作家,包括笔者本人的创作,也深受吴岩影响。吴岩还参与到社会上的各种科幻和文学活动中,倡导和传播科幻文化,并成为了中国与国际科幻界发生联系的主要领军人物。正是这样,中国科幻才始终生机不灭,任何困难都没有把它打倒,它的火种逐渐遍布到四面八方。这种知行合一的实践在当今中国是难能可贵的。从这样一批知识分子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无数科幻作品中热烈呼唤的美好新世界,必然将要诞生。

在北师大校园里,有一尊置于露天的鲁迅先生的雕像。吴岩常常从它的面前走过。在中国,鲁迅是倡导科幻的先驱。上个世纪初,他和梁启超等人率先把凡尔纳等西方大师的科幻小说译介到中国,并提出“导中国人群以行进,必自科学小说始”。现在,鲁迅先生仍然头顶着北京的夜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默默思索着。我们只要一仰头,就能看到无尽时空浩瀚地展呈开来,我们这个地球文明,只是无尽世界中极其渺小的一个,然而,这片土地上却有一小群人,孤独地进行着理解和发展科幻这种边缘性文学的努力,这是怎样的一种不为人知却充满灵性的抗辩经历呢?我相信,像人类其他杰出成就一样,科幻正是伟大宇宙的目的的一部分,并与无处不在的真善美交织在了一起。

(发表于《新京报》2011年4月16日http://ent.bjnews.com.cn/2011/0416/40701.shtml,发表时有删节,这里是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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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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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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