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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黑夜的力量 
人类的成长过程,有一半与黑夜相伴。昼夜之分是太阳光照射下,地球自转的结果。白昼无非是被太阳照亮的部分,夜晚则是光照不到的。它本是空间的运动,却转化为时间的概念,又变异为心灵的颤栗——黑夜往往被认为是令人恐惧的,传说中鬼魂和僵尸在夜里出游。有人从科学上分析,恐惧只是人在夜里的一种感觉,它来自人体接受到的外界信息的不同。黑夜里,因为光线不足,人的瞳孔会扩张,这使人的神经处于警惕状态。黑夜气温也比较低,身上的毛孔会收缩,而且在夜里,听觉也警惕些。
而另一些人认为,恐惧——再加上神秘,正是创造力的根本源泉,驱使人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讲,黑夜不正是人类进化的最大动力吗?我们的祖辈在仰望星空时,不就是已把探索不可知世界和未来奥秘的种子播在了心中吗?阿瑟•克拉克的科幻杰作《2001年,宇宙奥德赛》,一开始就是描写非洲大陆上的黑夜。有一个名叫望月的猿人——这个名字很有意思,直接点明了夜晚对于人类起源和演化的意义。望月小时候对黑夜是恐惧的,他目击同伴在夜暗中被豹子吃掉。随后,外星使者在深夜降临,往猿人头脑里注入创造的灵感,令望月学会制造工具,去猎杀豹子。由此,开始了漫长的征服世界之旅,人类最终进化到神或亚神。
许多最伟大的发明是与黑夜有关的,比如火。火并不仅用来煮熟食,而是让人在温暖和光明中,能够围坐着用语言交流,熬过长夜和严冬,而正是语言,促进了大脑的进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提到,那就是,我们与爱人缠绵,多在夜晚。这并不是因为害羞 ,而是生存的本能。男人在射精的刹那,头脑会一片空白,这是他最无抵御力的时刻。一个孩子也可以从背后把他杀死。这是夜晚危险性的另一个证明——但同时,浓浓夜色很可能又为人类做爱提供了伪装和掩护,减少了其遭到伤害的机会。如果没有夜晚,就没有种群的繁衍。有了性的加入,加上恐惧和神秘,科学和艺术就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创造出了繁花似锦的人类文明。
汉族的创世史诗叫做《黑暗传》。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呢?因为盘古开天辟地,结束了混沌黑暗。这说的是,世界最初是没有光亮的,只有漫漫长夜,而世界正是从黑暗里孕育出来的,胎儿从子宫里的湿濡长夜中来到外界,才第一次见到了干燥的光明,才算获得了真实的生命。
相对于白昼,黑夜赋予了人类更多的想象力。最美的文学是关于夜暗的。读莎士比亚,最忘不了的是《哈姆雷特》中出现在夜空中的鬼魂形象。没有了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世界肯定十分乏味。而《红楼梦》从名字上看,干脆就是夜的暗喻——夜与梦是最好的共生体。一些最伟大的科学发现也与夜有关。比如,爱因斯坦年轻时,想象自己与光跑得一样快会是怎样,才有了后来的相对论。而如果没有黑暗,就不会有光的概念。
因此,贾植芳在《黑暗颂》中说:“真的深夜里,富于一种发现与创造的美,一种精神力,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得到充分地发挥和锻炼。就因此,我对黑夜的感觉是庄严和神圣的,在艰苦恐惧中充满一种抵抗的作战的欢乐。往往能完成许多出乎意料的工作,而且这工作完成得犀快和精美,也很完善和奇出。”
我最难忘的便是少年时代,黑夜带来的快乐和刺激。那时,孩子们一到夜晚便兴奋起来,纷纷跑出家外,在野地里构筑工事,玩官兵捉强盗游戏,在夜色的掩护下潜伏并奔跑,捕捉敌人,头顶着星空疯玩,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父母叫回家。这明显是对古代狩猎和战争活动的模拟。但现在的小孩,已不太可能去到纯粹的夜中。他们要在台灯下面,做完每天的课外作业。他们丧失的是古代、自然和人类的本性,但被赋予了新的人工本性。


二、亿万繁星 
西方人比起东方人来,更早迎来黑夜消失的这一刻。一般认为,这要从爱迪生发明电灯算起。之前人们用油灯、蜡烛,但只有发电机和电灯,才把人们从黑暗的限制中真正解脱出来。黑夜的消失是经典的工业化产物。人类进入了一个电气时代。点电灯的民族打败了烧油灯的民族。如今,更是一切透明化、裸露化,乃至在战场上,在红外夜视仪下,欠发达国家的夜战传统优势已不复存在。   
我的生活中的夜晚消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迎接高考的复习?大学里的通宵舞会?欢呼女排的胜利?总之,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彼时大事迭发,许多人彻夜不眠……有一首诗歌有标志性的意义。它只有两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它1980年在《星星》诗刊第三期发表后,震动了整个诗坛。这首诗便是顾城的《一代人》。他写了一代人的觉醒,从黑暗动荡岁月中的觉醒。所以黑夜的消失也象征着与荒谬时代揖别。当然,顾城写的并不符合科学,因为在黑暗的地方,生物的视力会退化,怎么还会有眼睛呢?文学与科学是不同的。其实对黑夜的否定起自鲁迅。他的文字,都是在讲吃人的黑夜。“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了。”黑漆漆的,怎么不直说黑夜呢?在鲁迅那儿,白昼也是永夜。这是对黑暗了五千年的文明的否定。   
八十年代文坛的变化,除了有其社会和意识形态含义外,其实反映的是经济的变化。黑夜更是一个经济问题,或者说是一种经济能力。我这里要问:城市的灯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增多的?它显然跟发电量有关,跟能源的消耗有关,跟经济的繁荣有关,或者说跟GDP有关。1978年中国开始走上另一条轨道1979年,中国经济总量从就从1978的3645.2亿元增至4062.6亿元,突破了四千亿元大关。也就是在这一年,中国城市中恢复了广告业。广告的霓虹,点燃了城市,点燃了经济。星星开始从头顶上方消失。
1986年GDP首次超万亿元。这一年,我读大二或大三。高科技发展的863计划被提了出来,政府提交关于恢复中国在关贸总协定缔约国地位的申请,出现了第一家宣布倒闭的国企。还有切尔诺贝利事故、航天飞机事故。世界和中国都转得越来越快,充满危险和机遇,更加闪亮夺目。那一年,我向 《科幻世界》投出第一篇科幻《第一句话》,写中国将到月球上去推销商品。
这一年的11月13日,《光明日报》报道:电子工业部、广电部等联合发出在全国农村普及电视的通知。通知说:1985年我国已经具备了在全国普及电视的能力,电视信号覆盖率已达68.4%,相当部分的农民具备了购买电视机的能力。为此,要在全国农村开展普及电视的工作,以实现中央提出的到本世纪末户户人人都能看到电视的目标。 
的确,经济的发展,使人们拥有了这个能力,或者说,拥有了改变夜晚的能力。夜幕降下,人们不再出门看星星,而是把目光投向电视机屏幕。中央电视台逐渐控制了夜晚。尤其是1983年出现的春晚,大大更改了中国的夜色,使之变得五彩斑斓。这是中国传统辩证法的恢复,也就是把夜与昼统一在同一个阴阳鱼中。这才是春晚最本质的意义。从此,不再有昼夜之分。春晚是8时开始的,夜暗降临中国大地,但在地球另一侧的美国却正是阳光灿烂,然而,海外华人在白日里收看的,仍然是“晚会”!鲁迅那会儿是不知日夜,控诉吃人的旧社会;现在的央视也是不知日夜,却是为了黄金时段的广告收益和大一统的意识形态揭开了新的篇章。
世界在继续前进,到了1991年,GDP首次突破两万亿元大关。这一年,我来到北京,震惊于长安街上耀目的各式广告。首都已成了一座不夜之城。待到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中共十四大确立市场经济,我逾发目睹了持续的高增长。1993年,中国GDP突破三万亿元。1994突破四万亿元。1995突破六万亿元。1996突破七万亿元……都是百分之十以上的高增长。于是,许多写字楼和私营工厂深夜里还灯火通明。卡拉OK和夜总会在中国大地遍地开花。二十四小时夜店出现了。人们不再围着火炉听老人讲故事,而是在迪厅中跳至疯狂,在酒吧里喝得烂醉。那段时间,我记忆中,经常要在夜里加班,参加各种闪亮活动,比如人民大会堂里中国外贸公司与西方公司的宴会,各种大型庆典和纪念晚会……人都成了夜猫子。香港回归,我在天安门广场;澳门回归,我在澳门综艺馆。都是在半夜时分,中国达到了最光明的顶点。黑夜从中国人的生活中真正消失了。
也许,正是这时,在潜意识中,我产生了写作《我的祖国不做梦》的想法。这篇小说,我写于2003年。进入21世纪后,中国GDP更是突飞猛进。2003年突破十三万亿元,2004突破十五万亿元,2005突破十八万亿元,2006年突破二十万亿元,2007年突破二十五万亿元,奥运会召开的2008年,突破三十万亿元,2010年则进逼四十万亿元,中国成为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我看来,第二大经济体同时也是城市的灯火污染把头顶的明洁星光驱走的经济体。睡眠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再无意义。
在那篇小说中,我写到,中国人发明了一种利用梦游来工作的方法,白天黑夜连轴转,夜里不睡一分钟的觉,拼命干活和消费。美国人的侦察卫星看到,在整个夜晚,中国大陆亮如白昼。“就在这黑不见底的沉夜里,到处却灯火辉煌,呈现了最灿烂的光明。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飞速地成长了起来,符合国际标准的高速公路迅疾地向未来延伸出去,人们工作的节奏与地球另一面的美国保持着高度的同步——不,甚至还要快许多,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都在沸腾,这脉搏的强烈振动,全世界都由衷地感受到了。”
黑夜的消失,是当代中国最著名的一道风景。谁也忘不了除夕夜的零时,全国城市如火山喷发,你会想到这个世界工厂有一天将会为全宇宙制造恒星。中国人烧掉了世界上最多的石油、天然气和煤炭。中国利用像三峡大坝这样的超级工程来发电,让夜色更加明艳。即便真的置身黑夜,人们也很难相信自己在夜中。   

最初,城市里所剩下的唯一黑暗的地方,是地铁里面。但是后来,连这也消失了。只要有黑暗的地方,都布满光明。有一种叫做LED的技术,发光二级管,将电能转换为可见光,是最有效的人造照明技术,化作了灿烂的广告,遍布地铁隧道,花花绿绿,各种明星人像,在车窗外闪烁飞过。我想,在现代世界,汪曾琪的朴素文字已无容身之地,只有配以炫华过分而极尽夸张的描写,才能与世界的耀眼相匹配。互联网自然是另一个夜晚的替代品,跳动的液晶显示屏全面代替了沉静的黑夜文化,更多的人进入无昼无夜的网络第二人生。还有高铁、飞机,更加改变了夜的性质。
是的,原本含义丰富的夜晚,逐渐蜕变成为了一种单调的经济行为。夜暗消失后,中国人不再感到恐惧,而是什么都敢去做。但夜的消失也带来了很多的问题:睡眠不足,浮躁,心智迷乱,狂热,变态,都来自于黑夜这一与人类朝夕相处几百万年的伴侣的离去。我认为,人工制造出来的白昼,正在改变人类的传统大脑结构。我们不再可能拥有古人或前人仰望星空时才能生发的智慧。佛陀睹晨星而悟道,是不会再有的了。电灯下的现代和尚是不幸的,而科学和文学也在走向它的没落。
我个人,仍在竭力保持对黑夜和白昼的敬畏。夏至和冬至,于我而言,是两个纠结的日子。我都会感叹,夜长了,昼短了,或是相反。显然,不管人类怎样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仍有一样未变:自然界确立的昼夜之期,不会因为人类文明的发展,而推迟或提早到来。它只是更远地躲在普通人的视线之外了。
那么,没有黑夜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呢?哦,那是会崩溃的。阿西莫夫在小说 《日暮》中设立了一个围绕着六个太阳复杂运行的世界,至少有一个太阳会照耀行星,使其总在白昼中,只除去每隔两千年一次的全面日食。因此,当那久违的夜晚终于临近,亿万繁星忽然出现在头顶,这个世界发疯了。


三、寻找新黑夜 
真的需要拯救黑夜吗?怎么做?让现代人重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夜还给想象、做梦、造爱和睡眠?停电一小时能做到吗?夜的失去毕竟与能源的消耗有关。但失去的永远失去了。
也许,可以尝试去寻找新的黑夜。比如深藏地下两千四百米处的暗物质或中微子实验室,在那样的地方,探索宇宙,将是与寂寞的长夜相伴。
也许,人们将去海底城生活。那儿,只会有人造的日光。但是,海洋在本质上,是黑暗的。自然界的阳光,只能穿透海水百米。深海中的动物,眼睛都退化了。不排除人类有一天,会到那里去生存。
也许,伴随着宇宙探索的进行,人类移民外星球后,将迎来新的黑夜。如果说火星上的一昼夜仅比地球上的一昼夜稍长一点(约多出37分钟),那么,在月球上,太阳从东边升出“月平线”之后,要经过160多个钟头才能升至中天;从中天移至西边月平线落下,又需160多个钟头;再经过320多个小时的黑夜,才算一个“昼夜” 。这就是说,月球上的一个昼夜,大约相当地球上的4个星期。而在金星上,看日出是在西方,日落在东方,一个日出到下一个日出的昼夜交替是地球上的116.75天。总有一天,我们将要经历那些星球上的夜晚。守夜的日子还会到来。而要去到那些星星,要经历漫长的宇宙航行。
在太空中,在飞船外面,几乎就是永恒的黑夜,星星只是那么一些小小的光点。这也是最危险和莫测的黑夜,比猿人所处的那些黑夜还要可怕。恐惧将重新成为人类智慧的启迪。
不过,实际上,不用走那么远。黑夜仍然就在我们身边徘徊,只是我们总在欺骗自己的眼睛。看看那些悲惨的矿工吧,他们就是生活在暗夜最底部的人。他们每次升井,都觉得是进入了天堂。再看看贫困的中国西部吧,在卫星夜间图像上,那块地域仍然是黑沉沉的。我今年去西藏的纳木错,发现那儿的牧民家庭,去年才通上交流电。我也始终忧虑,另一种黑暗或有重新降临的可能。那便是核冬天。美俄目前仍然拥有着把地球变成漫长黑夜的核武器。这便是最危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再就是,也许,与消灭肉体相比,人类中的一些疯子正在致力发明一种控制心灵的技术,使人沉没在自身的黑暗中。就如一篇科幻小说写到的,独裁的教师用技术手段改变孩子们的头脑,使他们只能看到校园里的光亮,而外面的世界全是长夜,他们便永远也走不出去。
黑夜依旧不会蜕去它的恐怖与神秘。光明仍然是我们的不懈追求。


(原文发表于2011年10月号《全球商业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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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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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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