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上午，与参加中阿新闻合作论坛的阿拉伯客人一起，由警车开道，前往参观春季广交会。

我还是第一次参观广交会，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原来，这号称世界第一大展会，至今已一百一十一届。春秋两季各搞半月，二十几万客商与会，年成交三百五十亿美元。

首届广交会于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五日举行，当时为期一个月。其时已党内整风了，而反右正是从五月中旬开始。

但广交会并没有受到影响。参加第一届广交会的国家，大都是实行资本主义制度的，如英、法、日、澳大利亚等，第三世界的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泰国等也不例外。广交会可以说是与西方邪恶社会打交道的一个创举。

文革开始后，中央还发布文件，要保证广交会的正常举行。因此，一个核武器导弹，一个广交会，都没有受到冲击。无论是三年自然灾害，还是十年文革，广交会一届没拉，且成交量不断上升。

来过广交会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有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胡锦涛、温家宝等。毛泽东没来过。但毛是主张办广交会的。广交会举办的初衷，是为了打破西方对新中国的禁运封锁，换取外汇，用于进口社会主义中国紧缺的物资。

所以，那时的广交会叫出口商品交易会，只是对资本主义的输出，而不搞输入。后来直到二零零七年才改名叫进出口商品交易会。

就说输出去的，也并不是主义，而是实用商品。这很有意思，仿佛要由社会主义来满足资本主义的物质欲望。这是中国式的务实做法，今天更由“世界工厂”而进化为一种全球性的黄色文明西征。这便是中国的不战而胜。

《神经浪游者》的作者威廉·吉布森讲到，他小时候，在加拿大看到了中国做的铅笔、风扇、塑料玩具、手电筒等“维多利亚时代技术”的产品，十分好奇。这些也许正是通过广交会出口到西方的吧。

广交会反映了中国人的灵活性。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并不太讲求原则。中国人骨子里没有很强的意识形态观念，更没有宗教观念，只要现实需要，很多东西都可以先做起来再说。西方人有时觉得中国人很固执，其实不是那样的。

中国人讲求活命的实际生存哲学或活命哲学。这种思想贯穿了古今。于是，一方面可以高喊革命理想主义，另一方面却可以把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搞到极致。高官家庭杀个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们一行来到交易会现场，好像进入了伊甸园。但这里没有原罪。中国人是不承认原罪的。在太空一般的穹顶下，人人挂着胸牌，云一样游走，有参展商、采购商，有工作人员，有各色保卫人员，还有很多的警察，还有巡逻的大队武警。想到以前一个台湾人说过的，到了大陆，才感到了“王法”的存在，真好。的确，人虽然多而杂，但秩序井然，无不欢乐。

各种肤色的外国人，大多为采购商，拖着行李箱在会场里行走、洽谈。他们对警察和武警视若无睹。据说在文革期间，外商一边跟着中国人念毛主席语录，一边签协议合同。这种矛盾体奇妙地统一起来了。

露天舞台上，有模特的表演。是浦东来的，推销出口成衣，看来在世界经济萧条背景下，中国人仍然锲而不舍。

最震撼的是会场上的亿万种商品，做成无以尽数的形状，具有五花八门的功能。我立马脑子里蹦出一句：中国人什么都能造！因为，中国人是没有顾忌的。中国如果实行伊斯兰教，恐怕就不会有广交会。

此外，在广交会面前——更确切来说在商品面前，人变得多么的渺小。而中国人无不自甘于渺小，也乐得渺小。我们觉得人是可以忽略的。

广交会既有政治权力，也有市场权力。我一直觉得“政治经济学”是一个有意思的词汇。有一个记忆是很深刻的，那便是一九六二年的中央“七千人大会”，检讨大跃进的失败，经济上的问题第一次对权力构成很大威胁，毛泽东有了危机感。这可能是后来文革的一个心理起因。

在中国人的内心深处，恐怕是这么认为的：通过政治手段，满足了人们的物质需求，基本上就没有其他的大问题了。《小灵通漫游未来》成为中国至今销量最大的科幻小说，就在于它表现的未来中国，完全是一个物质上充分舒适的中国，跟广交会伊甸园一样。那里看不到精神的存在。这也许就是部分中国人心目中的共产主义社会吧。

但不妨说，中国如今已找到了它最大的普世价值——物质至上。这是中国思想解放的真正源泉。它使中国世俗化，混淆天堂与地狱的界限。在这的下面，就能够实现和谐社会。如广州，有清真寺，有佛寺，有道观，有许多的老板、教授、打工仔，也有许多的“小姐”，都能和平共处，鱼水交融。后来在怀圣寺里，一位教职说：只要有钱，做什么都行。

广交会里，瓷器占了很大的面积，极具象征意义，或许是中国复兴的标志。万千品种，争奇斗艳，还有穿旗袍的姑娘们的即兴表演。记得谢晋导演《鸦片战争》里，英国人把一个瓷器（CHINA）推到地上砸碎，显示中国中看不中用，可以派兵攻击。

当年为了贸易，而掀起战争，导火索就在广东虎门（也是这次会议代表要参观之地）。中国当初打不赢，就赔地割款，也是讲求实际的表现。皇帝也没有什么理想主义精神，根本不打算四亿玉碎。现在，广东成了世界贸易的中心。

 


在广交会上，基督教也被做成了商品。

我发现，阿拉伯人对广交会很感兴趣，拿着中国仿制的钱包，爱不释手。

二十多年前，我在《科幻世界》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叫《第一句话》，讲中国宇航员踏上月球，第一句话不是“我的一小步人类一大步”之类，而是说“我来卖商品了”！现在，作为科幻作家，我在想像广交会的未来。这样大的场馆，如果作为世界末日后的废墟；或者，广交会在宇宙航行时代，是怎样的盛况……

未来的宇宙可能是以广交会为中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