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日晚上，台湾科幻大师张系国与北京科幻作者和科幻迷见面。这天，中国跟科幻相关的活动不少：小姬在重庆主持平行宇宙看片会，吴岩在成都给大学生主讲科幻与想象力，上海高校的科幻组织苹果核则主办了科幻节。

见面前，BULU代表海星社，请张系国老师吃饭。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饺子。

他说：“北京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

六十八岁的张老师看上去很年轻，头发都是黑的。一间地下饺子馆里，他要了十个韭菜和十个白菜饺子吃。兔子等着瞧夫妇也在一起吃。

我与张老师有缘。一九九一年，我的《宇宙墓碑》由吕应钟先生带到台湾，送到了张老师主办的首届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的评选上。张老师很喜欢这篇在大陆无法发表的小说。最后，经张系国、张大春、叶言都等人投票，我的这篇作品获得了首奖，赢得十万新台币。

张老师出生在重庆，而我是重庆人。张老师现定居美国匹兹堡，一九八九年以后，他有二十年未回大陆，零九年才回来，先去的重庆，到了他的出生地歌乐山，看到了当年国民党中央医院的遗迹。

北京下雷雨了。我们坐兔子夫妇的车，来到三号会所。七点半，冒雨赶来了二十几人，有海星社的，有中央民族大学科幻协会的，有飞氘、夏笳、万象等作家，有图书编辑，有九幻和九志的，有四十二工作组的，还有做版权贸易的，等等，紧紧地坐成一圈，倾听张老师纵谈科幻、人生、家族和国族。

一、台湾科幻遇到很大危机

张系国说：“这次来有三样破天荒。一是从来没在大陆与科幻界聚会。二是台湾开科幻会，基本是男生，今天这里一半是女生。说明这里发展很健康很均衡。三是这里有很多科幻组织，我很惊讶很兴奋，台湾没有这样蓬勃。我对大陆科幻有无比信心。”

他说，台湾科幻起步早一些，最开始是写非科幻的人写，像张大春等。二十多年前是台湾科幻黄金时期。他出了《幻象》杂志，三年一共七本，“我的积蓄都用光了，老妹也拖了进去。但不算夭折，只是休息，休息了二十多年。”

他说，这是由于台湾科幻读者群太小，打不开。一方面曲高和寡，写主流文学出身的，注重文学技巧，这不是年轻人要的。另一方面，没有自己的管道。台湾报纸有副刊传统，救了很多文艺青年。副刊从前是用小号字，一张能刊一万多字，现在大号字，只能刊三千多字。副刊没落了。一般读者不看了。副刊成了报纸的屁股。科幻更是屁股的屁股。长篇出版早已无办法。我的新长篇，在海外的世界中文报还连载，老华侨还看。但在国内只能浓缩。

他说：“看到在座的都是三十岁以下，我很兴奋。而我回台湾，科幻协会碰面，除了一个大学生，其余都五十岁以上。台湾科幻没有年轻族群，遇到很大危机。”

他说，台湾没有推手去做科幻，没有MARKETING。无团队执行。不是没试过，只是，评估后，认为市场太小。阿西莫夫在台湾翻译了几次，销路都较惨。台湾重要的问题，是市场没培养出来。不要说几万人，一万人都无。

为何台湾人读科幻少呢？张系国说，因为台湾对未来缺乏信心。

他说，台湾，像一个国家，却又不是。有很多矛盾，夹在那儿困扰。有的可成为创作源泉。香港则不一样，它是认了，就是一个城市，方向上明确一些。香港年轻人接受科幻，比台湾人强一些。

在解释为何二三十年前是台湾科幻的黄金时期时，他说，那时，台湾还没有解禁，没有开始民主。这有好处，作家可以把精力都投入写作。解禁后，大家忙于现实，热衷“统独”之争，精力用在那上面了。“独裁的岁月，能写点东西。现实不能碰，就写幻想吧。武侠那时也流行。”他说。

二、美国科幻力气也不足了，但大陆科幻前途光明

虽然台湾科幻不景气，但张系国仍对中国科幻总体感到乐观。他说，科幻的兴盛，跟国力强盛很有关系。一个国家由弱至强、由衰老至年轻时，科幻就会有发展。美国科幻最好时，是二战后，世界上的强国没有了，只剩它一个强国，搞登月，几乎没有其他国家有像休斯敦那样的发射塔。这是美国科幻最发达的时期。那时美国有POP FICTION，火车上看的，包括了阿西莫夫的小说，趣味性、冒险性都很强。现在不然，美国科幻成熟了，写作技术高明了，但不像从前那样有力气了，因为美国国势衰了。

他说，以前，大陆一穷二白，现在，变化多大。作为中国人，很骄傲。以前在国外，洋人见你都说ARIGATO（日语“你好”），现在，都用中文说“你好”。我们的火箭上去了，与美国的太空中心没两样。这对年轻一代而言，是值得憧憬的岁月，前面有未来。“我猜啊，幻想、科幻，在中国会有一个蓬勃的发展。”

他说，汤因比讲过一句话，在二十一世纪，全世界通用的，是以中文为基础的、改良过的图案式文字。这不是汉字。这不是空穴来风。现在电脑上的火星文，成了世界通讯的基础。

“中国国力日增，做科幻电影的技术也有了，这不是钱的问题。市场也有了。”他说。在座的同学们听得十分高兴。
 

三、二十年后大师携科幻归来

张系国是台湾科幻文以载道的代表。他的许多小说，脍炙人口，像《星云组曲》，像《城》。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倾城之恋》和《夜曲》。张老师虽然学电脑出身的，写作上却充满人文气息，很有中国味儿。

他说：“我被科幻吸引，是由于它的陌生美感”，“忽然看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出来，会很震撼”。这也许道出了科幻的精髓。但是，张系国已经有二十年没写科幻了。

“我家是国民党，从大陆逃出来的，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四十年代我家退到重庆，以为第二年就完了。系国，是心系祖国的意思。亡国了，你得记住。这个名字，是我一辈子的重担。民进党上台，陈水扁上台，要把‘中华民国’搞完，我那段时期就写了一系列关于台湾未来的小说，以为‘国家’要亡了。马英九上来，我很高兴，‘国家’未亡。”
 

他现在又写科幻了，今年八月份要出新书，并且有大陆版。“我二十年未写科幻了，八二年至八九年，经常回大陆。八九年出了事，我意气，不平反，我不回来，坚持了二十年，想通了。不比了。这不是一代人的事。我年纪大了，不能等了。过去三十年，我写关于台湾未来的小说。现在回来写科幻，是一个三部曲：《多余的世界》、《下沉的世界》和《翻转的世界》。”

他说，台湾来的人，会认为这个世界是多余的，我们是多余人，有孤臣孽子味道。

新的科幻三部曲不再是传统的章回体，同时，姿态也会放低些，里面的角色，有他的小孙子和小孙女。然后，他还要用英文再写一遍。

他说：“要幻想，要有充足空间，不能是绝对政治的，又不是纯为填饱肚子。”

他认为，未来台湾与大陆关系确定化、固定化后，到那时，可有就会有更多时间去想大的问题。特别是长篇小说，需要有大的问题、大的VISION来导引。

他说，这时到大陆来，很感慨，从来没想到，坐飞机直接过来，到北京，只要三小时。

“这个国家又在一起了，这很好。而我又是个台湾人，怎么界定自己，是个问题。”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