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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大都有些怪异,比如阿西莫夫从不坐飞机,克拉克因为喜欢潜水而长年居住在斯里兰卡,而这位布雷德伯里,里则从不开汽车,甚至连驾照都没有,据说是看到过一起车祸,对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他却是一位真正的科幻大师,天马行空,从地球远古写到亿万星辰。雷·布雷德伯里一九二零年出生于美国伊利诺斯州,从小爱读冒险故事和幻想小说,尤其喜爱根斯巴克主编的《奇异故事》。据说,十二岁时有人送他一架打字机作为生日礼物,他从此练习写作,在中学时代就选修了小说写作课程,并天天练习写一二千字。他一生写成了五百多部著作,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馆奖,不仅成了一位享誉世界的科幻小说家,还是一位公认的诗人。他今年六月五日逝世后,纽约时报的讣告说他是“最负责任的把现代科幻带入主流文学的作家”。美国总统奥巴马对他的去世致辞:他讲述故事的天分重塑了我们的文化,拓展了我们的世界……他知道我们的想象力可以用作增进理解的工具、改变世界的手段和对于我们最珍视价值的表达。毫无疑问,他将以其作品继续启发一代代的人。

让我最受鼓舞的是,布雷德伯里学历不高,只读到了高中。这表明,任何人都能从事文学创作,也都能从事难度更大的科幻小说创作,而不像一些人以为的,仅仅是理工科大学的毕业生才能干这活。我想,这是因为每个人都要面对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你首先要敢于表达,像屈原一样,对神秘发出自己的疑问。布拉雷伯里是这样的人,他用文字改变了我们的想法。

他的《时间狩猎》曾让我嗟叹。这篇小说写的是人类回到侏罗纪捕猎恐龙,最后改变了未来历史的故事,德国人当上了美国总统。布雷德伯里文字中浓郁的迷惘和不确定性,让我惊呼,我究竟是谁?另一篇让人叹息不止的是《浓雾号角》,写藏在深海里的世界上最后一头恐龙,被人类建立的灯塔和鸣响的的号角诱出海面,它怀着无限憧憬,好像要找它失去的同类,绕着灯塔游了一圈又一圈,却满怀失望而归。哦,小说似乎要说,爱一样事物,不要太痴迷。但我感到的却是宇宙、生命和大海那饱含的永恒忧伤。

他被广为传诵的小说是《霜与火》,写的是在一个世界上,人的生命只有七天。第一天用来出生和成长,第二天要为找女人与敌人战斗,第三天成家生育……然后飞快老去、死亡。但这七天里面,人们没有丧失理想,要找到长生的办法。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最后竟成功了!这使我想到了那个反复不断把石头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

他最美的小说是《火星编年史》,用诗一样的笔触讲述了优美凄婉的另类火星故事。人类离开了核战争的死亡地球家园,去到火星,但是,那儿的火星人也已经灭亡了,而人类却可以在深夜里,与火星人的幽灵面对面遭遇。他们的对话,充满了时空的恍惚,像梦一样,触到了宇宙的最敏感的心灵。人类站在火星的运河边,满眼都是火星人城市的废墟。人类看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只好说:我们就是火星人。这种横越亿万年的伤怀,后来,我只在吴岩写的《沧桑》中触摸到了。

他最尖锐的小说是《华氏451》。这个数字是纸张的燃点。这是一个反乌托邦故事,写的是未来的美国,标榜自由民主的美国,成了世界上最极权的国家,像中国的文革一样,知识受到践踏,读书人遭到迫害,城市消防队的水龙头里面,喷出的不是水,而是汽油,专门用来焚烧书籍,跟秦始皇的时代一样。消防队里有一个人,渐渐对自己的事业产生了怀疑,开始从烈火下抢出书籍,试图保存文化。结果,他遭到了通缉追杀。读了这么一个故事,我一度难以入眠。

从布雷德伯里这儿,我看到了科幻小说是可以写一些严肃命题的,是一个思想实验室。西方人在这个特别的领域,不断开拓,站在了人类文明的至高点上,代表了一种很先进的文化。我想这么说是不过分的。我阅读了大量的西方科幻小说,有布雷德伯里的,还有克拉克、阿西莫夫和海因莱茵的,他们都在科技之中浸满了人文关怀。而在中国,科幻长期不发达,被主流舆论认为是不入流的儿童文学,实是中国人对科学的理解,长期是有问题的。科学技术是形而下的,是一种“生产力”,是一种刺激经济增长的器具,不属于上层建筑。一讲到太空探索,就有科学家站出来说,这能为国家找到好多资源能源啊。但在许多优秀的西方科幻作家和科学家看来,这其实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宇宙拓展了人类的审美和思想境界,让人了解到探索新世界的重要性。宇宙是艺术的,是人文的,也是宗教的。人的自由精神,是宇宙中最宝贵的。这是科幻的核心命题,也是一个不断发展进步的文化的核心命题。这一点,我们今天在重读布雷德伯里时,会更加清晰而悲切地认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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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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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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