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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铮先生七月十三日去世了。不少媒体做了报道。很多特别提到,他是中国院士中唯一写科幻的,还因为写科幻得了国家科技进步奖。这让我想起二零零三年郑文光去世时,当时国内媒体几乎都没有报道。科幻的气氛增强了。

我采访过潘家铮,是在两会上。他是三峡大坝的总设计师,也是全国政协常委会委员。我采访时,还代表科幻迷,向他问好。

他出的科幻小说,我都买了,包括《一千年前的谋杀案》、《偷脑的贼》、《蛇人》、《吸毒犯》、《地球末日记》、《UFO的辩护律师》。他写的这些故事非常有意思,给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那些异想天开的科学设想,而是几乎每一篇,都包含了社会讽刺的意义。他的小说中,总有一些很坏的人,很坏的事,看了让人绝望。他是最著名的大坝专家,他总在说三峡大坝没问题,却写了《子虚大坝覆灭记》,写大坝的覆灭。我觉得,对于潘先生的科幻小说,还没有很好地予以评价。这些小说,人文和科学价值,都是很大的。

他有一篇小说叫《关于PMP程序的故事》,称中国科学家会发明出一种奇异的机器,叫做PMP机。我曾经在《瞭望东方周刊》上写过文章介绍这篇小说。

PMP即是“拍马屁”三个汉字拼音的缩写。那其实是一种高级的DNA芯片,可以植入大脑皮层,极大的改善人的言行,使这个人能够用最最科学的方法拍别人的马屁。所谓“最最科学”,举例来说,这种机器能够按程序把拍马屁的对象细分为多个类别,让一个人拍得恰到好处、中规中矩、滴水不漏。潘家铮列举了五类对象:第一,权高位大又有用的,必须全力去拍;第二,对退休老头和外单位领导,应当尊重,但暂时用处不大的,可进行长期感情投资以供备用;第三,对于小官,表面上不亢不卑,和气相处,以后视情况处理;第四,对普通人,可保持尊严,基本上不必理睬;第五,地位最低的,如清洁工一类,完全可以欺压。当然了,每一类还可分为若干亚类,一共有五五二十五个亚类,就足够应付中国的基本国情了。

PMP原则也设计了几条:一是结合形势拍,拍的过程中可适当引用政治术语,这叫“寓马屁于政治之中”;二是因势利导,渐入佳境,可称作“循序渐进拍”;三是“因材施拍”,喜欢奉承的,那就当面抬轿好了;表面上不吃这一套的,则“曲线救国”;四是最高境界,那当然是“润物细无声”之拍了。

潘家铮把他的设想写成文字,没有交到政协去做提案,却拿到科幻杂志上去发表。中国的科幻都是写给儿童看的,因此潘家铮的故事总是受到家长们的冷遇,没有引起人们对本民族这一伟大发明的关注。对于正在建设创新型国家的中国来说,这是不幸的。

在身为科学家的潘家铮看来,有一些优秀的中国人,特别是科技人员,长出了傲骨,喜欢说真话、说实话,因此不讨领导的喜欢,最后就误了国家大事,比如连科技项目和基金都争取不到。因此,就很有必要给他们装上PMP机。中国科学家至今没有获得诺贝尔科学方面的奖项,是因为PMP机没有得到推广啊。

潘家铮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科技进步似乎并不必然演化为民主的方式,却有可能成为腐败的工具。西方人在科幻小说中预言了政治测谎机,可以揭穿一切政客的谎言。但在中国,一流的科学家却设计出了PMP机,让心地善良的人去说谎,这倒很有意思。

不是每个人都有大笔的钱去行贿,但是,每个人都长有一张嘴。PMP机的一大效用是它可以帮助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搞腐败,或者,帮助好人去搞腐败。那么,潘家铮大概是想说,在普通人身上,也天然地存在着腐败的基因吗?如果一旦拥有了基本技术手段,人人都有可能成为腐败分子,是这样的吗?是腐败的目的与后果更可怕,还是腐败的发生与过程更可怕呢?是官员的高端腐败更可怕,还是老百姓的草根腐败更可怕呢?它们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中国近年一直在致力建立健全教育、制度、监督并重的惩治和预防腐败体系。就未来的发展来讲,考虑到潘家铮的PMP机的出笼,加入“科技反腐”大概是有必要的。但随着潘先生的去世,这恐怕没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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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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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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