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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媒体五十三秒就报出了地震
实际上,四月十九日,天气就很反常,冷得穿棉袄。后来网上有人说是地震前兆。我身体不舒服,头天晚上就去医院,流感症状,疑为鸟病。在病房,好像看到死人走来走去。五年前汶川地震的前一夜,我也看到了死人。
四月二十日早上,从网上看到芦山地震了。跟单位电话联系,当天国内室值班的是入社一年多的小文,她把第一条英文快讯抢出去了,抢在了所有外媒之前。八零后的杭州女孩小文很了不起,十分敬业而颇有新闻气质,最近还不顾家人反对,报名要去危险的加沙驻外。同时乐山女孩小易申请去灾区,说要去“还债”。她的亲戚曾在汶川地震中震亡。编辑小房则不顾妻子怀孕七月,也申请去雅安。还有语文线的小培和从国外休假回来的小龙也抢着要去。四川分社那些帅哥靓妹们更是一早就冒着滚石余震危险赶去灾区了。这些年轻人让人感动。这就是最近传说的中国梦吧。
我输完液,也赶去单位。应急机制已经运行起来了。部领导和主要采编室的一把手都来了。有很多编辑记者主动加班。比汶川那会儿强多了。五年前似乎还不太清楚地震有多凶。这次的感觉是全国上下一股劲往前冲。大家还通过微信群上的虚拟编辑部进行策划。
新华社是主流媒体中报得最快的。但最初只报的是五点九级,因为电脑从地震局抓到的就是这个数据。对外中文是八点零六分发的,英文是八点十一分发的。但第一个报出七级的应该是央广。实际上,地震的消息,五十几秒钟后,就上了微博。与汶川不同,这一次真的是自媒体时代了。但我们决定装作没有看见自媒体。
央视播出了几个现场监控画面,大概七时五十八分钟,就在震了,但为什么地震局发布的是八时零二分呢?还见到一张照片,震毁的钟的时针也停止在八时之前。联系到五点九级与七级之间的误报差距,好像还有什么疑问到最后也未能解答。
但大家很忙,都没管这个。汶川地震那会儿,几个小时后就报死亡七千人了。芦山的遇难人数到了晚上报出超过百人。这时感觉灾情并不算太严重。三年前的玉树七点一级,死亡近三千人。不过,总理还是五小时后就登机了。
这天的焦点落在了灾情和救援上。但鸟病也还要分派人去报道。

 

二、生命跟生命不一样
地震次日,即四月二十一日,人们在忙着打通宝兴县。出现了总理穿大头皮鞋迈过废墟的镜头。也许穿运动鞋更合适些。人民日报的微博报道总理面容憔悴,声音嘶哑。有人指出,这对新一届中央政府的形象不太好。
不管怎么说,是习李履新一月,面临的首次大考吧,如果加上鸟病,就算第二考了。胡温政府也如此,刚上任就赶上非典,连任时又赶上地震,再赶上金融危机,开局就撞霉运。所以全世界都在看,你们的表现怎样。这也是报道的一个焦点。
结果又一次体现了中央政府的强大动员能力和快速反应能力。这是日本伊朗没法比的。救灾还得靠政府和军队,民间救援只是补充。在中国,只要有决心,一切统统搞定。这是西方最害怕的。所以他们才怀疑,钓鱼岛那次对日本商店日本车连续打砸两天,还控制不下来,后面大概是有默许吧。
救援,救援,救援,陈光标去了,李承鹏去了,许多空着手的、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民间救援者都去了。记者去的非常多,全国各地的报纸卫视电台都去了,什么教育电视台的,地方晚报的,还有行业报的。他们不救人,而是大多数从事着重复而同质化的报道。自媒体时代,大家都很慌张,怕被淘汰。
不过这天的焦点是救人,老人孩子孕妇还是救出来了不少。我们的记者写了一些我认为很好的新闻,比如小易写一对老爷爷老奶奶,结婚六十年,感情很好,相依为命,但这回老奶奶砸死了。老爷爷对老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先去,我跟来。很多同事看着都哭了。
像超新星一样,生命在地震中爆发出巨大的闪光,而在平时,生命可能并没有太被当回事,大部分时候甚至相当黯淡。
由于没有汶川灾情严重,在报道地震期间,我还是很关心网上的其他新闻,比如到底是谁害了朱令?抗震救灾一夜搞定了,朱令的事却拖了十九年解决不了。
生命是最宝贵的,这句话是地震中说得最多的。但另外也有一种说法,就是可以根据人的自然素质和社会价值的高低优劣,对人的生命采取不同对待的生命论。所谓生命质量,包括体力和智力的状况,以及对社会的贡献大小。有的生命质量很低的人,只是因为有钱有势,也可以让社会消耗大量资源来让他或她活得好好的,并践踏别的生命。这是不公平的。因此必须根据生命对自身和他人、社会的效用如何,而进行不同对待。把生命分为正生命价值、负生命价值和零生命价值。想到与那么多负生命价值或者零生命价值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是无奈的现实。
李总理在芦山住了一晚,作了六条部署,就回京了。大概看了一看,没有太大的事。他去过汶川,知道怎么回事,地方政府可以处理了。什么都要大领导出面解决,国家一定有问题了。

 

三、“可信比内容更重要”
四月二十二日,互联网上,尤其是社交媒体上,各种争议纷纷出现。说记者太多的,炒作的,有记者跑到重症病区搅局的,还有芦山是不是汶川的余震,说地震局光花钱不干事的,预报不了,防震减灾也没有大的作为。没有组织过演习吧,这样的地区啊。说这次也没有判断清楚灾情,搞得路都堵了。地方官员则在强调县城百分之九十的房子都垮了,包括汶川后建的,结果专家又不干了。可怜的红字十会则再次成了众矢之的。
每天都在报道劝退志愿者。说有志愿者跑到商店“打白条”,拿出九千多元物品分发给妇女儿童。很大一部分志愿者没带任何食品和户外用品,只凭一腔热情进入灾区,食宿都无法保障。六个人住的帐篷,最多时挤进十八名志愿者。没防潮垫,没被子,志愿者们睡在潮湿的草地上,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总之,这次地震,有好多传言、谣言。我觉得是因为主流媒体的报道并不清楚,并不全面,政府的发布也不那么有说服力。互联网时代,传播是一场战争,美国国防部提出,传播是一条双行道,美国参联会主席强调传播应当“不仅在于传,而且在于受”。他强调的第二条是,“可信比内容本身更管用”。具有可信度的三大力量是“外界分析者、外国领袖和记者”。但这几条,我们都用得不太好。芦山地震跟汶川地震一样,不变的是,主流媒体充斥着长篇大论的宣传腔。因此谣言的流传就有了很大的空间。
除了救人外,我也比较关心大熊猫的报道,因为宝兴县是十九世纪人类首次发现大熊猫的地方。但关于雅安地震大熊猫的新闻,好像最早是外电报的。

 

四、比地震更可怕的是贫困
四月二十三日,“多难兴邦”又提了出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很让人很振奋的,但又很难一句两句说清的宏大叙事,因为中国历史上是,多难并不一定兴邦,有时多难多到一定程度,就彻底垮了。另外,还有“玉汝于成”。我中文不好,查了下百度,搞清了是什么意思。
这几天,媒体报道多是从救援者、从政府的角度,讲崛起呀,讲进步呀,讲中国梦呀,很有气势,但是有些把灾民这个主体忘却了,不怎么讲他们的困难和诉求。所以我就让编辑记者准备这么一个稿件。
我在想,如果震级再大一点,其实不知要死多少人。因为汶川过后五年,很多东西根本没有多大改变。不,几千年也没有多大改变。包括无法想象城乡差距这么大。央视画面上看,农村的很多房子,还跟我二十年前去卧龙看到的一样。城里都高楼大厦了,农村还老样。不垮才怪。那些六七十年代建的房子,村民根本没有钱加固维修。
汪洋劝阻灾民,不要去家里拿东西,不值得冒险。但记者看到,灾民根本不听国务院副总理的话。有两个老人,不顾余震要去挖埋在废墟里的两头各重一百三十斤的大白猪,说没了它们,就啥也没有了。救援队帮他们挖出来,他们就连说“感谢共产党,感谢解放军”。还有一家人,晚上住在废墟旁,守着自家的猪鸡牛过夜。还有两个七十多岁的,三番五次冲进危房,抢出旧棉被,抢出破枕头。看那些抢出来堆在空坝里的东西,有木柜子呀木桌子呀猪油罐呀泡菜坛呀。有个百岁老头,儿子到外地打工,三十年没见了,这回他转移到了成都,吃了肉菜,说这么好吃呀。还有的人,穿的破旧军大衣,跟记者爷爷那会儿穿的一样。还有的家里,电器只有一台很老的电视机。
这时网上也有一些舆论,比如批评央视耗费巨资,直播距离我们生活现实遥远的非洲动物大迁徙,还有所谓在世界上第一次直播亚马孙大潮,说“好大喜功,浪费人民财力”。其实央视也挺委屈的,这也是中国梦呀,更是世界梦呀。而且央视的地震报道还是很给力的。
网上的另一则新闻是说一个官员的公子,在英国念大学,企图贿赂教授拿学位,给出五千英镑,而口袋里的假手枪掉出来,被起诉,获刑十八个月。另外毒杀室友的复旦学生的新闻仍是热点。再就是说一个北京的处长,在重庆喝酒喝死了,当地官员被免职。另外,还讲江苏泰州有一个官员吃豪宴,结果被民众围堵,官员下跪求饶。
管不了这么多了。官员或者朱令的问题解决不了,那我们先写写灾区百姓如何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吧。

 

五、地震可以预测吗
四月二十四日,签发了关于地震与贫困关系的稿件。稿子中说,看看芦山吧,实现中国梦还需要付出艰苦努力。然后,我又开始关注那支前往江南梦幻之地的中国梦小分队,也就是小路、小青、小姬她们,采访到了叶永烈。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今年是出版三十五周年,但他描写的乌托邦还有一大半没有实现。
这次地震中,每天都有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发生,比如地震局和红会这两个部门,好像一睁眼就忙不歇地在为自己辩解。其实这两个部门的技术含量都很高。看来民众的科学素质还是太低了啊。果壳网,要努力呀!
很多人说,地震局着实应该取消了。我觉得要取消还是不符合实际的,因为至少涉及几万名地震职工如何分流。而且就算那样也避免不了地震。要根本消除地震的创痛,就得把人类都变成嫦娥,到月球上去生活。月球地质构造极其稳定,月震释放的能量仅相当于地震的一亿分之一。但可惜这还办不到,我们就只能寄望于地震预报了,然而地震学家在芦山地震后再次斩钉截铁说,请别为难我们了,这是世界上一个巨大的科学之谜。
我小时候的中国梦就是想当个地震学家,把所有地震预报出来。我到北京工作后还去地震出版社的门市部买书来看,它就设在翠微路的中国地震局的院子里面。地震出版社曾在一九九一年出版《城市地震对策》一书,地震学家在书中预言,未来五十年中国大陆城市地震灾害伤亡情形是:东北,受伤四千四百人,死亡三百人;华北,受伤二十万六千八百人,死亡两万七千二百人;长江中下游,受伤八千四百人,死亡七百人;华南,受伤三万七千八百人,死亡四千九百人;西部,受伤十二万三千四百人,死亡一万五千七百人。仅从目前西部的情况看,这个数字已经大大突破了,光汶川地震就有八万多人死亡和失踪。预言跟不上形势发展,也说明地震是很难预报的。不过,地震学家那么早就提出了城市地震的危险性,这还是值得钦佩的,但他们也许低估了中国城市化的飞速进程。但这也不是问题,问题是房地产开发商和地方政府有可能都没有读过这本《城市地震对策》。

 

六、中国太大了,如果几场灾难同时发生
四月二十五日,感觉地震基本告一段落,快要转入安置了。奥朗德带女友来了,中国首次用新型红旗车迎接,传递出中国梦的新信号。中国特稿社报道的导语是:这不是车,这是红旗。而新疆又发生恐怖袭击了。
中国太大了。如果几场灾难同时发生,比如,两场大地震,还有一颗陨星撞击,一场大疫情,一次核电站事故,西藏新疆两场群体骚乱,与邻国的一场军事冲突,会是怎样呢?有没有预案?

 

七、一些人在来事,很多人在混事
四月二十六日,去单位门诊部报销医药费并再看病。输液六天,花掉两千多元钱,好像越治越严重了。要不是因为在事业单位由国家管着,还真是看不起病。报销的人排着长队。我每次去医院都觉得很惭愧,觉得比起农村的灾民,城里人该大大知足了。但是我们对社会做出了多少贡献呢?一些人在来事,很多人在混事。我应该用优秀的科幻小说来回馈社会吗?这弱爆了。社会太科幻了。
网上的新闻讲,我四十架军机护航海监船去钓鱼岛。开城工业园区,韩国人撤离。
地震头七。四川全省哀悼。遇难者一百九十余人。伤者上万。网上传说当地开出的财产损失高得离谱,有诈国家之嫌。但也可以理解,太穷了。好不容易赶上这么一次。

 

八、华北会有大地震吗
四月二十七日,天气又忽冷忽热,很不稳定。担心还会有地震。华北很久没大震了。实际上,自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后华北就没有发生过大地震了,这尤要警惕,放瓶子,准备应急包。但可惜的是,这几十年中,我连一次防震演习都没有参加过,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演习,这比起日本来弱多了。也许是担心一说演习,便会在民众中引起恐慌吧,反而造成损失。我们的科技素养防灾素养还有未雨缪绸素养什么的,都还是比较低级的。
昨天的“蝌蚪之夜”,王晋康、李淼、郑军几位大师都来了。但我要加班赶中国梦和地震的文章,没能去。尽管科幻弱爆了,但我还是觉得科幻作家在未来的地震中可以发挥更大作用。记得还在一九八零年,未燎、章以武就写出了《二零零一年唐山大地震报告》,认为中国地震局可以用重力场变异来预测地震。在二零零一年二月七日,唐山将再次发生大地震,但到了那时,中国地震学家已经掌握了一种控制地震的办法,用一种超干净的小型原子弹,释放地下大量的能量,使七点五级的地震,减小到三级多。同时,还用地震波来发电,解决了能源短缺问题。王晋康则认为,未来的中国地震局将改名为中国地震控制局。一旦预测到某地有发生地震的趋势,地控局就派出很多能干的矿工,用激光钻头打到几十公里的地下,把炸药放下去,对破碎的岩石进行诱爆,释放应力,把原本可能发生的大地震分解为一个个小地震。王晋康具体描述了一次“唐(唐山)津(天津)滦(滦县)区域消震行动”,在两百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展开,在一点二万米至二点五万米的地下起爆,地面只有轻微震动。王晋康称之为“低烈度纵火法”。我由衷地希望,这样美好的中国梦,能够在我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过程中,逐步成为现实。
看到电视上,出现了国家应急电台,在灾区现场搭个棚子口播。不禁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东亚、南亚、中东同时扔了原子弹后的情形。

 

九、进入总结表彰阶段
四月二十八日,单位的简报刊出了大量的关于芦山地震报道的总结,以及记者现场手记。接下来,是评好稿了,是表彰了。说心里话,这批年轻记者真的很棒。但是他们自己的生活过得常常并不舒心,房子都买不起。有报道说,地震房子垮了,但贷款还得缴。网上说,希望银行都被震垮。

 

十、谣言在继续
这次芦山地震后谣言真多,四月二十九日上午打开新浪网,就赫然见首页最上面是这么两条新闻:“中乳协调查报告:国产奶粉质量优于进口奶粉”;“红会否认信任危机致捐款下降感动百姓仍这样信任”。
我觉得在新媒体时代,应该让更多的科幻作家来参与新闻信息传播。这样也许能解决许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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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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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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