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最怕给小孩子讲课，面对他们我会想到《蝇王》。去中关村一小天秀分校的路上我还这么想着。应这所学校老师的邀请，我要去给小朋友们讲一堂科幻课。

两个月前我曾去距北京仅一百六十公里的河北省国家级贫困县涞源县，为那里的一所希望小学四年级孩子讲科幻课，结果很崩溃。所以对于这次前往，有种赴死的感觉。但因为是受同事之托，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十二月十三日下午，在同事的陪同下，出了天宫院地铁站，就像是到了北京郊区。一片黑车。又是冬天，北风刺骨，到处布满犯罪般的萧瑟感。

打了一辆车，先经过中关村一小党校分校，随后便到了中关村一小天秀分校。眼前骤然出现了宏伟的红色大楼，而学校临街的一面墙上，镌满一大片各种荣誉牌匾。忽然有了一种天上人间感。根据百度的介绍，中关村一小创建于一九四九年，“立足北京，辐射全国，走向世界”是学校发展总目标。

进入校园，见大楼上，用中英文写着“用国际视野培养全面人才”的大字。其实这便是学校请我来讲科幻的一个理由，老师们希望拓展孩子们的眼界。上一堂课他们请了大学国学教授来讲中国文化。

进入教学楼，便看到廊柱上，贴满小朋友画的画，不少是科幻主题。另外，还有各种兴趣活动的照片，包括这个学校的学生“宇航中队”与杨利伟的合影。

我来到三年级一班。这时是中午一点。班主任梁老师迎接我，同学们也拥出，礼貌而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教室墙上写有“科学启智，教育立身”的大字。

这个班有三四十名学生，平均年龄八岁。梁老师问小朋友：你们知道韩老师吗？令我大吃一惊的是，竟有一些孩子高高举手，并说出我写的科幻书名：《宇宙墓碑》，《红色海洋》，《地铁》……这实在太科幻了。

梁老师对我说：“在百度上看了关于您的介绍，知道您写的那些科幻，不适合孩子读，这次就算是让他们开开眼界，接触一下吧。”

事实上，为迎接我的到来，梁老师为孩子们布置了科幻作文。厚厚一叠写有铅笔字的稿纸交到我手中。我大致翻看了一下，感到孩子们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们科幻作家平时涉及的那些主题，上天入地，宇宙未来，他们都写到了。

我站到了讲台上。黑板边是一个触摸屏的液晶大屏幕，有孩子上前来，热心地教我如何插上U盘，告诉我怎么使用这个设备。

一点十分，正式开讲。总结在涞源东团堡乡中心小学的失败经验，这回我准备了幻灯片。但讲课的思路还是涞源的，因为我想对比一下，农村孩子与城市孩子，在面对同样的科幻问题时，究竟有何不同。

我首先问：知道什么是科幻吗？在涞源，这个问题提出时，几乎同样年龄的孩子们一片沉默。而在这儿，哗，一片孩子举起手来。有孩子说，就是科学幻想嘛。又有孩子说，是关于未来的。又有孩子说，是那种超现实的……

我有些激动了，说，是的，科幻，就是利用科技对未来的想象。接着我问了一个在涞源问过的问题：大家能想象一下未来的学校吗？

又立即举起了一大片手，男孩女孩都有。有孩子说，会有很多高科技。有孩子说，会有机器人，把食堂的饭端到课桌上。有孩子说，座位会移动，会飞到外面几千里去。还有孩子说，上课会像5D电影一样……

这与涞源不同。关于未来的学校，农村孩子给出的描述，主要是高楼大厦、卫生干净、有花草树木、空气新鲜、没有打架、遵守规则、积极发言等。

接下来，我讲到了科幻中关于未来的衣服，未来的房子，未来的交通……当然，还有机器人。我精心选择的幻灯每放出一张，必定引起一片欢叫。小朋友们精通《阿凡达》、《星球大战》、《机器猫》、《机动战士高达》和《新世纪福音战士》。往往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讲，他们便争先恐后举手，要求发言。

有孩子说，未来的衣服，是那种左边一个按钮，右边一个按钮的，一按，衣服就可变色，还可变暖，可变冷……有个孩子说，未来的衣服，是可以用来传送照片的。

我提醒他们，还会有隐身衣。孩子们纷纷点头，说知道，当然知道。有个孩子提问：韩老师，如果大家都穿上了隐身衣，那不乱套了吗？

的确，科幻作家好像没有写到这个问题，往往只是写一个坏人穿了隐身衣，到处捣乱，然后公安便去把他捉住。是啊，如果十三亿人都隐身了，会怎么样呢？中关村一小这位孩子的问题，是一个很棒的也很深奥的社会科幻题材，也值得果壳网的未来事务局关注。

关于这个问题，有孩子回答，都看不见了，走路会互相撞在一起。还有人说，可以用扫描方式来区分他们呀。

关于未来的交通，孩子们向我提出很多问题：都用了太阳能汽车，如果到了晚上呢？阴天和下雨怎么办？如果万一没能充上电呢？半夜里，爷爷要去医院，忽然发现开不动车，怎么办？备用能源也没有了怎么办？出了其他问题怎么办？他们显得很有忧患意识。最后问得我也没有办法，就说，那么，只好用手推了。孩子们都乐了。

我讲到一种科幻中的旅行方式，就是把人分解成基本粒子，然后瞬时传送，再在千里之外重新组装复原成人。有孩子问：用打麻药吗？

孩子们的作文中，有一些讲到了时间旅行，到未来世界去。我对他们说，还可以坐时间机器回到过去。我讲到了《回到未来》这部电影，里面有个小孩回到过去，看到他的爸爸妈妈正在谈恋爱，但妈妈讨厌爸爸，不想谈了……马上就有个学生说：那么，那个孩子就会不存在的。我说，对，于是，他就想办法帮助爸妈，让他们在一起。

我讲到了飞向太空。我问：太阳系有哪些行星？小朋友们在座位上纷纷掰手指头，全给数了出来，课堂上一片天王星、海王星、土星、火星……的声音。当幻灯片上出现太空城时，马上有孩子大叫：《地心引力》！我问，有多少人看过？又有一片孩子举手。有孩子说：只有一个女的活了下来！我给他们讲，太空很危险，寒冷，没空气，失重，辐射。有孩子说：还有陨石呢。

接下来讲到去更遥远的太空，去银河系，去河外星系。我问：知道怎么旅行吗？孩子们又一片举手。我点了一个小男孩，他说，折纸啊。把一张纸对折起来，两个相距很远的点就对上了。这样就可以到达了。又有孩子说，黑洞啊。又有孩子说，虫洞啊。他们甚至都没有一个字提到宇宙飞船。

随后，进入了外星人的议题。马上有孩子要跟我讨论五十一区。他们对外星人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发言更踊跃了，结果梁老师不得不干预，说，时间关系，等韩老师讲完，再集中提问吧。

本来只讲三十分钟，结果不知不觉五十分钟过去了，两点了，广播响了，做眼保健操。孩子们不舍得做操，有的装作做的样子，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跑上讲台来跟我讨论。有个孩子拿出一辆插满电线的汽车模型给我看。还有一些孩子跑到大屏幕上翻看我准备的幻灯。

梁老师问：还要不要讲啊？孩子们大喊：要讲，要讲！于是，做操结束，我又讲下去。我讲到怪兽，讲到哥斯拉，孩子们说，让奥特曼来打呀！当幻灯片上出现《环太平洋》画面时，孩子们又是一片喜悦的呼喊。实际上，他们在作文中也写到了这部电影。

中关村一小天秀分校三年级一班的这堂课，让我觉得，科幻在中国大有前途。

但是，科幻是分裂的。我会更多地想到涞源的希望小学，想到那些连学校发的矿泉水都舍不得喝、面对科幻作家尴尬无言的孩子们。我觉得更加恐惧。

另外，中国的未来其实是可怕的。因为城市的孩子知道得太多了。梁老师说，孩子们答问中涉及的不少知识，她也第一次听说。孩子们对世界太好奇了。但他们想要知道的、想要拥有的很多东西，是中国的环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给予的。大人无法满足他们。孩子们长大后，就会失望。如果说八零后、九零后还能忍耐，那么零零后说不定是会造反的。

附： 给希望小学的孩子讲科幻：一次崩溃的经历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5741210102em3q.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