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出生于一九七八年后的这一代人,我觉得他们是很不一样的,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批不一样的年轻人。这是中国真正进入文明转型后的一代人,也就是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正式过渡的时期出生、成长的一批人。以前的都不是。几千年来,中国年轻人都是在封建的缸子中自我循环、自我重复。他们是最有可能继往开来完成五四科学民主的未竟使命的一代人。这是比互联网的出现更大的一个机遇和挑战,但我们并没有很认真地对待。

 

 撕裂的一代
 

有生命力的一代

就拿科学来说,去年中国的月球车第一次登上月球,月球车玉兔微博大家都知道,是一群八零后的年轻人做的,它让很多人欢笑和落泪,也引起了较大的政治反响,连一向对中国航天苛刻的西方媒体,也正面报道此事,把微博的内容译成英文,表示称赞。这确是非常有创造力的一个东西。它是新华社对外部的一个八零后记者提出的,又由果壳网的一个女孩子主笔。说到成功的经验,他们说是“要有爱”。看似小打小闹的东西,却也是在为国家做事,其意义,不亚于以前的那些大游行。

还有中国好歌曲,它是格外朝气格外有创造力的,这是一个原创性的歌曲竞赛节目,我看到特别是八零后的年轻人写的那些歌,简直惊艳,简直脱俗,让我一下觉得中国充满了希望。

我还认识几个九零后的记者,他们很投入地去做新闻报道,在这个已习惯于从网上抄新闻的时代,他们去到现实社会中,直面那些小人物,比如他们去北京西客站,那么脏乱差的地方,采访乞丐,这个很难做到的,结果写了十分感人的故事,写乞丐的充满细节的人生,还把其中一个流离失所的九十多岁老兵,送回了陕西老家。

去年还有一次,我参加北京的TED大会,看到演讲的那些年轻人,非常棒,他们做创客,做公益,做一些属于自己梦想的事情。后来我跟他们一路坐公共汽车回去,还听他们谈理想,觉得是一群痴心的、单纯的,既忧己又忧国的人。

所以我不认为现在的年轻人不关心政治,不关心社会,相反,他们热情,专注,投入,爱学习,视野很大,另外最重要的是,他们做的那些,是有生命的事情。因为世界只可以分为有生命和无生命两种状态。他们在新世纪做的这些有生命力的事情,与上世纪六十年代红卫兵做的有生命力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他们把我这样的未来悲观主义流派的科幻作家,从灰黯的世界里拽了出来。但很多人不适应他们,对韩寒,对郭敬明,都不适应。这主要是两代文明的代差问题,而不是什么高尚和庸俗的问题。

 

他们内部的鸿沟

这些年轻人自身也不是没有问题,我也发现他们中的少数人,功利,圆滑,世故,对当官上瘾。对上谄媚,对下粗暴,青出于蓝胜于蓝。有时露出凶狠的嘴脸,让上一辈人也吃惊,可以说毫不怀疑,如果文革再来一次,这些年轻人,一定是急先锋。他们是少数,但少数中的不少,也开始当官了,而且,更会当官。这又让人又怀疑,民族的劣根性,怕是不会随文明的更替,而发生变化的。

但我仍然理解他们还是与以前不太一样的,是被迫的,他们英文很好,一边要翻墙到外面的推特和脸书上去看东西,一边仍要死记硬背那些他们不理解的陈词滥调,那些假大空,因为要生存,因为要更难地生存,还因为文革的那一代人都没有死。

就一般来看,还有一些不文明的现象,仍在这批年轻人身上呈现,比如有时看到插队的,不少是年轻人,随地吐痰的也是。他们会在旅游地点刻字,会爬上雕像的头上照相。当然毕竟中国太大了。各种年轻人都有。而且据说人均GDP排位八十名之后的国家就是这样子的,跟青春无关。

家庭和学校的教育可能是一个问题。比如这一代人的家庭,父母以五零后六零后为主力,许多有文革的烙印,红卫兵出身,有知识无文化,现在正好是国家和社会的脊梁,大人们根据受苦和“拼搏”的经验,致力培养功利、现世的一代小孩,要让后代记住这个社会是残酷的。只能靠自己,不能相信别人。谁老实谁吃亏。

还有独生子女的问题。我见到一些男孩子进取精神不强,不能吃苦,肤浅,天真,而且只满足于一些小花边儿的生活乐趣。但这个时代的中国跟美国和日本可以成天吃喝玩乐不一样,还需要一些有思想有深度肯吃苦的男子汉来担当。所以他们的一个很大缺陷,可能就是经历了教育最大失败的三十年。

另外一个,就是年轻人内部的鸿沟。我去河北给农村小学四年级学生上科幻课,那些十岁的孩子,没有听说过科幻。让他们想象一下未来的学校,除了“干净”呀什么的,别的也就不太知道了。但是后来,我又到中关村的一个重点小学,讲同样的科幻,结果大吃一惊,同龄的小孩子,想象力极其丰富,很多成年人不知道的,他们都知道,包括明白虫洞、空间折叠什么的。这是零零后的孩子。等他们成为青年,鸿沟会越来越大。

新华社曾报道过富士康打工的年轻人的日常生活。他们像程序机器一样工作,对未来是没有太大寄望的。这也如韩寒在博客中写的,“这就是为什么富士康有这么多人跳楼,机械的劳动,无望的未来,很低的薪水,但去了别的地方薪水更低,很高的物价,除了吃的饱和穿的暖以外,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以廉价劳力支撑起中国经济奇迹的年轻一代打工者,在中国经济面临巨大转型时,将成为局外人。

撕裂的一代

下结论为时过早

实际上,大学毕业后,过苦日子的孩子,我身边都有不少,他们参加工作后,就在离单位很远的地方找房子住,因为房租相对便宜。什么时候能买房?遥遥无期,尤其对那些农村来的孩子来说,他们家里父母要生病了,有时都要单位号召捐款。能买房的孩子,一般都是城里来的,是父母首付。但现在又最怕房市崩溃,房价跌落,除了重创中国经济,还会成为一个政治和社会问题,特别是年轻人首当其冲。比如说东莞的不少小姐,她们从农村出来,辛辛苦苦赚钱在城里买了房,要是房子一夜间不值钱了,她们的青春就真是打水漂了。

再就是,这一代年轻人有创造力,但常常发挥不出来。我看到那么多的年轻人,他们把精力花在电视台的选秀比赛上,因为这是一夜成功的最佳途径,甚至对很多人来说是唯一途径。但在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的创新型公司招聘这些年轻人。中国的硅谷连个影子也没有。所以现在的年轻人,要么去电视台参加唱歌比赛,要么争着去做公务员。整个土壤还不行,支撑不了这些大脑袋的生命力。

另一种需注意的,是官二代、富二代,甚至是官三代、富三代,他们已成长为了另一种阶层,或另一种生物,人数不多,但操控政治经济资源的能力,超出了你我的想象。很多同辈年轻人所思所想的,在他们看来,或许都是可笑的。

所以,这一代年轻人究竟怎么样,还很不好说。一方面,还是因为缺乏对这一代人的全面调查,包括用大数据,来了解这一代人所思所想所为。

 

撕裂的一代

扣子从一开始就系错了

但有一个总体的感觉,就是这一代年轻人是撕裂的,撕裂的程度比我们那一代要大许多。我们那时的中国是平均的,而新人类成长的时代,中国加速撕裂了。精英的和草根的,都面对这个现实。从精神梦想到实际生活,都撕裂了。比如说,很多城市摇号限车,没有车开,是对自由的剥夺。但都开车的话,社会又会崩溃。所以他们也可能是“两难的一代”、“尴尬的一代”或“夹缝中的一代”。

用系衣服扣子的比方来说,他们的扣子,也许从一开始就系错了,现在怎么把衣服解开,重新系这扣子,可能很难。没有合适的扣子了,而且衣服穿上了就脱不下来。这衣服不是他们想穿的。这里面孕藏着不安宁的因素。

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年轻人对未来是忧虑的,甚至沮丧的,没有同步地表现出与大国崛起相一致的勃勃雄心。比如八零后的科幻作家陈楸帆,这个北京大学毕业的才子,他去年出版并斩获全球华语科幻奖长篇小说金奖的《荒潮》,展望了了一个二零二零年后的中国。小说展现了中国的撕裂,中国与世界的撕裂,以及不同地域、地同产业、不同年龄、不同族群的撕裂。这是一个让年轻人感到理想破灭的未来。

撕裂的一代
(陈楸帆,网上图片)


另一位八零后科幻作家宝树,好像也是北大毕业的,他在引起很大关注的新作《时间之墟》中更加形象地描绘了这么一种情形。一群大学里的年轻人,乃至整个国家的年轻人,在一个时间不停地跳回原点、每天重复着昨天的世界上生活,而这种生活要延续千万年,秩序都乱了,再也看不到前途,甚至文革那样的灾难也重新降临了,人杀人、人吃人。最后这些年轻人都信了邪教。这个世界末日般的故事挺震撼的,看上去荒诞不经,却有一种很高的真实性,反映了年轻人内心深处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他们担心自己被毁灭掉,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不久前引起轰动的电影《地心引力》,把中国观众的视线,拉到了宇宙中,表现出人类一直在为了某个天边的梦想而努力。西方人说宇宙是人类的最后边疆,最终要走出地球生存的困境,就要前往太空,到另外的星球上去生活。人类甚至要改变自己的生物形态,才能获得幸福的永生。这一切,最终都要由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去接力完成。这却不仅仅是中国一国的事情。中国要对人类有真正的大贡献,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养活自己的贡献,主要看从现在起的这一代年轻人会怎么样。如果他们被撕裂了,那就是很大的问题。

话题:



0

推荐

韩松

韩松

397篇文章 5年前更新

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