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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零年,香港科幻作家谭剑以《人形软件》,夺得首届全球华人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引起了两地的关注。这部小说讲述了未来香港的故事:一个生活在香港下层社会的年轻人,含莘茹苦经营一家小面食店,在香港经济和文化萧条中,店铺奄奄一息,这个年轻人便去网络世界当黑客。一次在打劫银行时,他不幸身亡。高科技犯罪集团却根据他的信息和数据制造出一种人机接合的智能化软件(humanoid software),让他死后还在互联网上生存下来,在虚拟世界里继续展开一场“精彩”而荒唐的人生。

今天看来,《人形软件》属于“科幻现实主义”范畴,它展示的,实际上是对香港未来的忧思。这部小说出版时,香港回归中国已十三年,在外界看来,依托祖国的强大后盾,只要按照基本法去做,一切便尘埃落定无碍。但是,一段时间以来,有关香港未来的讨论,一直持续不断。在这座七百五十万人的城市里,围绕“一国两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下香港的前途命运,各个群体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讨论涉及面之大,令位于“ 边缘”的科幻作家也参加了,可见人们的焦虑是普遍的。

为香港的明天忧思

作为一名科幻作家,谭剑对于香港的明天并不乐观。在《人形软件》中,他用冷静的笔触,描绘了一个金钱统治一切的垄断资本主义社会,香港成为了全球财富霸权下的一个小角色甚至一个配角,东方之珠已黯然失色。未来的香港,人情冷漠,诚信丧失,法治崩溃,充满背叛,到处黑吃黑,恐怖暴力袭击不断。人们对生活深怀厌倦,对社会大为不满,宁愿离开现实世界而投身网络空间,从“网络依存症”演化而成的新兴宗教组织,成为了未来香港最严重的社会问题之一。

这部小说获奖后,我曾在《文艺报》撰文称,《人形软件》的一大价值,就是它在中国文学中少有地展呈出了一个后现代的、反乌托邦的香港,这彰显了这部作品的独特意味和现实批判性,也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港人当下的心理和关切,需要引发内地人的关注和思考。可惜,一直没有引起重视。现在,仅仅四年后,小说中预言的不少情形,已在香港成为现实。

在《人形软件》中,全球化已经推进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各种势力在国际舞台上激烈角逐。判定一个国家价值的惟一取向是看它有没有钱,而崛起的中国,成为了全球财富的主导者,“全世界最有钱的人是中国人,最财雄势大的机构是中国银行,最强大的国家是中国”。(《人形软件》,P247)这不正是今天香港人常常挂在口边的“强国人”形象吗?这便是整个故事发生和发展的前提条件。但诡异的是,在如此强大的中国的庇护下,却苟延残喘着一个虚弱不堪的香港。强权受到推崇,法治全线失守,在高科技的支持下,各国犯罪组织在维多利亚湾无孔不入、为所欲为。在谭剑笔下,能够匡护社会正义的警察大哥成龙的形象已经消失无踪,整个香港社会呈分裂状态。更让人吃惊的是,为祸香港的犯罪集团的首脑,并不是美国中情局,而是来自乌克兰的黑客流氓,这个曾经属于苏联的前社会主义国家,已成了践踏法律道德的渊薮。犯罪组织的头目在实施行动时,念念不忘的竟是以前在极权统治下,“党是最大的,国次之,家庭最小也最不重要。为了伟大的党和革命事业,你得随时指证叛国的家人,任何阻挠国家前进发展的都是人民公敌”,而这一切又与另一个观念紧密相联:金钱至上。任何与金钱做对的,都是人民的公敌。

为香港的明天忧思

《人形软件》思考的问题是:未来的国家应该怎么定义?未来的香港向何处去?未来的中国人是什么样的人?未来的香港人又是什么样的人?这使得这部作品从头至尾都弥漫着极大的焦虑。科幻文学是一种忧患文学,而忧患意识仍是当今中国缺少的,这恐怕是香港今日之形势发展,超出许多人最初预想的原因之一。我认为,《人形软件》呈现的对香港明天的忧思,并不会随着香港占中动荡的暂告消停,而从现实生活中消失。未来的阴影仍将在很多香港人的心头笼罩。这其实也是香港其他一些文艺作品表现的,比如杜琪峰的电影《夺命金》,把香港人在新世纪的惶恐不安,刻画得入木三分。老百姓要投资、赚钱,却没有方向,没有门路。连曾经不可一世的黑社会也狼狈不堪,陷入困境。北京才是“大佬”,它和华盛顿、东京等联手解决希腊债务危机,才救了一群香港人的命。但这并没有消除香港人心灵的空虚和对未来的迷茫。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因为一小撮香港极端势力和西方敌对势力在捣乱吗?

科幻作家往往在极度的绝望中,传递积极的信息。谭剑的《人形软件》堪称香港普通人与命运抗争的写照,它相信香港的明天还要由香港人自己掌握。作家笔下的宁记面店颇有喻义。这家面店小且旧,卖的是最普通的云吞面,却是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象征,是香港人精神层面的关照,小说最后的高潮,已然演变成了在现实世界中保存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铺的全民努力。各个阶层的香港人纷纷站出来,伸出援手帮助丧子的老父,支持他维护并恢复这家面店的荣光,要在未来经营下去。这是对香港传统价值的坚守。谭剑赞扬了美好,“我指的美好,是老百姓由衷称赞和向往的美好”。(《人形软件》,P271)

这也正是谭剑本人在现实中倡行的。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电脑系、拥有布拉福特大学企管硕士的他,放弃了程序设计、系统分析及项目管理等工作,放弃了自己开设的顾问公司,退居到不为人知的边缘,专心致志从事他所喜爱的科幻小说这么一种小众文学的创作,实在令人敬佩。读了他写的书,我由衷地感受到了香港人的丰沛的情怀和意志,以及顽强的毅力和生命力,就好像看到在二零一零年菲律宾绑架事件中,香港旅游团那位年轻的领队,面对匪徒的枪口,从容镇定,大义凛然,不惜以身为殉。

我因此想,香港人恐怕并不简单是内地人认为的“经济动物”,好像他们除了眼前的物质财富,别的都不关心。实际上,香港曾经是、也将仍是一座保有理想主义火种的城市。我很希望内地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人,除了到香港扫街购物,除了看《环球时报》关于香港的评论,也可以看看《人形软件》,看看香港人写的文艺、政经和历史书籍,并与普通香港人交朋友,多倾听、多了解他们。而香港的年轻人,亦反之如是。香港的明天值得忧思,整个中国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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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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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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