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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何建明的《南京大屠杀全纪实》,像中国人写的许多此类“报告文学”一样,显得有些粗糙,但是,书中披露的一些事实和得出的一些结论,仍然颇是触目惊心。其中,日军的残暴就不再多说了,尽人皆知,已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们这些年反反复复进行着宣传。而此书中还有另一些让人看了很害怕的,我以前也没有听说的。

其中一幕便是国民党十几万守军崩溃和逃跑的乱象。当时阵亡一两万人,逃兵有十二三万。当官的先跑了。剩下的接到撒退命令的和没接到撤退命令的,都开始逃,有扔了枪的,也有拿着枪的。他们跑到挹江门,发现门关着,原来是城楼上的士兵还没有接到撤退命令,拒绝放这些逃兵通过。于是双方开火对射。上面机枪扫射下来,下面一片一片倒在地上,后面的人蜂拥而上,从尸体上踩踏而过。有的搬来木板木门,铺在成堆的尸体上,踩着往前冲,殊不知木板下的尸体顿时腹破肠裂,血溅起几尺高。又有开着汽车往上冲的。倒下的,即便是活人,也永无机会再爬起来。后面的人会毫不犹豫从前面人的身上踩过去。挹江门前的尸体几乎砌有一个人那样高,后来清查其数,不下五千余人。不少人看到难从此出城,就转寻别的路径。

好不容易来到江边,这里人成千上万,而渡船只有两三只。长江成了生和死的分界线。一只船刚靠岸,一群人便跳上去,有的坠入江里也无人理会,只百只手抓住船沿。岸上的人不让船开走。好多人紧攀船沿随船驶入江里,也有的跌在水中随水流向东方。有的船载重过量,连船带人即刻沉入江中。在这个俄顷里,人与人之间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船,就用木杆,用桌椅,用床架,用门板和木盆。那天夜里风浪大,淹死不计其数。有的人看到自己还未上船,而船已开走,便用枪甚至机枪向船上射击,一人如此,人人如此,直到把船打漏得下沉为止。满江都是人头,水面全是尸体,呼爹叫娘之声震天动地。驶到对岸,那边又开枪,是没有接到撤退命令的士兵在阻击。这时,日军的飞机、骑兵和坦克车队已经追至。

……

何建明的这本书有六十多万字,从书后附的参考书目看,作者查阅了已有的中文史料,对七十七年前的惨剧作了全景式描写。最后,他对南京大屠杀提出了十个让人困惑的问题,从另一个角度探讨南京大屠杀为什么发生。

南京大屠杀:当两个没有罪感的民族相遇

比如,为什么中国多汉奸?日军攻进南京城,看到街头两旁有许多举着太阳旗的中国人,嘴里喊着“日本万岁”、“欢迎皇军”的口号。还有一些商店,出现了为数不少挂太阳旗的地方,甚至还有“欢迎皇军”的标语。到后来,这种现象就非常普遍。有一些中国人为了从皇军那里领到一份食物,竟跟着日军,把藏身于民众中的脱下军装的中国官兵指认出来。还有的为日军找“花姑娘”。

比如,这个民族是否还有血性?当时守城军队十五六万,其中包括蒋介石的精锐教导队三万,有高坚古城墙和护城河的防卫,居高临下,却经不住八万日军一两天的打击便全线溃败。内耗严重是主要原因。对外软弱无力,对内彪悍强横。打内架,修理同事、同行、同族人、同路人的本事,可谓招招见血。这是中国人的本事和能耐。内功好的人,害自己同胞其乐无穷,外敌打来时便再见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比如,为什么几万中国军人被日军枪杀,现场却罕见有人站出来带头反抗?作者查阅了大量史料,发现屠杀现场绝大多数人只是抱头弯腰躲枪杀,或躲在别人身后,期待别人的身体能挡住飞来的子弹,结果是你死我死大家全死。一个班一个排的日本兵,用几挺机枪、几十支步枪,就将成千上万的中国俘虏、中国百姓杀得一个不剩,个别没死的只是因为倒下在尸体中装死才幸存了下来。作者痛心疾首地说,这样的军队和民族遇到日军这样灭绝人性的军队,惨遭大屠杀是必然的。

再比如,为什么会好了伤疤忘了痛,甚至刻意清除记忆?如果不是小泉纯一郎和安倍晋三,年轻人中有几个人还会记得南京大屠杀?对于当时南京城到底有多少人,包括警察厅的记载,一会儿说二十多万人,一会儿说约五十万人,没有一个准确数据。战后几十年,不同政府不同组织,多次对大屠杀死亡人数进行统计、调查,但都是不全面的、零碎的、临时性的,缺乏严谨的、科学的、系统的、精细的调查与统计。这让日本右翼钻了空子,甚至让中立和友好人士也感到无法帮助我们。三十万,这个数字好大,但我们依然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家在哪里。对比日本人对广岛长畸遇难者的精确统计,实在汗颜。

作者担心,假如侵略者的屠刀再次举起,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一旦到了那个时刻,我们该怎么办?

今天是南京大屠杀七十七周年,中国首次举行国家公祭。我不禁想到一九九二年我第一次去南京的情形,我选择的第一个去看的地方,就是七年前才开馆的大屠杀纪念馆。坐公共汽车,在雨中满是泥泞的破路上,颠簸了许久才到,人很少,像个县城级别的展馆。里面的展品看了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我虽多次去南京,但都没有再去那儿。当地人一般也不主动邀请我去参观这个展览馆。但此后我开始试图了解那段历史,搜集能买到的关于南京大屠杀、关于抗日战争、关于太平洋战争、关于日本的书籍和资料。

在阅读中,我认识到,何建明“十问”中的这些情况的发生,可能有多种原因,但至少跟中国人罪感的缺乏有关系。这个国家的人们并没有真正的宗教意识,也缺乏是非善恶观念。我们在古代和现代都嗜好屠杀,也最终被屠杀。那么,通过国家公祭,是否能改变呢?除了记住仇恨,还能增添一些什么呢?

而传统上日本也是一个缺乏罪感的民族,这或许是南京大屠杀发生的原因之一。据记载,不少日本兵在杀人强奷时,也觉得害怕,或者觉得不好,但想到,明天自己只怕也活不了,为什么不放纵一下呢?至少在那个时代,日本人对最后的审判不感兴趣,为此进行的悔改和赎罪的教诲,也是日本人不习惯的。西方人清楚地感受到与神的差别和距离,但日本人不喜欢区别、对比、选择。他们善恶不分,不以罪恶为惧。他们忌讳惩罚罪的裁判之神,而仰慕宽恕的神。我觉得,要认识南京大屠杀,就要读远藤周作的《沉默》和《深河》,以及大江健三郎的《万年元年的足球队》。那里面讲述了暴力发生的深刻原因。

但即便有了宗教感,又能如何呢?二战中的基督教国家之间的屠杀或他们对非基督教国家的杀伐,不也惨绝人寰吗?如德累斯顿大轰炸,还有德国人搞的奥斯威辛集中营,以及美国人对广岛长崎的轰炸、对东京的轰炸。更早一些,有他们对印第安人的屠杀,对圆明园的掠烧……时间其实都不久远。

人到了要让自己活下去时,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这跟国家、民族、主义、制度和宗教无关吧。

宇宙是如此的浩瀚,我却生活在了人类中间,真是让人害怕啊。这也便是科幻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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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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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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