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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写于二00三年,即非典爆发当年。今年是非典十周年,大街小巷口罩重现,似若冤魂回家聚首。一些报刊杂志发表文章,披露了不少当时未知情况,颇为触目惊心,读来比小说更为科幻,远远超出作家的想象力。这也便是关于非典的文艺作品仍然少见的一个原因吧。)
 

非典幸存者联谊会

 
  一、幸存者二十年后齐聚三亚
  据考证,非典幸存者联谊会成立于二00三年十月十六日。因为是民间的地下组织,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初期活动也记录不详。后来的资料则比较齐备一些。
  记载表明,在距非典爆发近二十年后的二0二二年底,联谊会的骨干们曾齐聚海南省三亚市,举行年会。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十二月三十日晚,由下榻的酒店方面做东宴请。这座四星级标准的酒店其实是国内某大航空公司建在海南的度假村。航空公司的罗姓副总也是联谊会骨干会员。总共摆下十五桌酒席。这也是为着欢庆二0二三年的新年。各地代表均已报到,除了一位重要人物尚在从海外赶赴的旅途中。
  我那时作为联谊会主席,坐在主桌。坐在我右手的是联谊会副主席兼广东分会会长崔广志,五十八岁。广志曾是一位医生,属于最早一批非典诊治者,不幸自己也染上了。他活了下来,并成为“抗非英雄”,上电视也上了报,人却从此意气消沉,最后从医院辞职。
  坐在我左手是北京分会会长鲁宁,六十二岁,曾是广志同行。尽管北京的非典爆发,距广东的流行已有数月,但鲁宁和他的同事们却没有从正式渠道接到通报,了无防护,就被感染了。两位护士被病毒夺去生命。活下来的鲁宁从此对生活有了全新的感悟。
  广志身边的男人,是江苏人马磊,四十九岁,负责联谊会的通联工作。二十年前他是中央某大新闻机构的一名记者,被派到病房采访非典患者。任务完成后,他主动要求隔离,领导却说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话,单位要多支出好些经费。他回家后便发病了,传染上了妻子,妻子死了,他活下来,后来也没有再娶。
  坐在我对面的,是杨梅,联谊会最年轻的骨干,三十八岁,河北人。二00三年六月,她正准备考大学,并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却忽然发烧,被送进医院。其实她仅是普通感冒,但被误诊为非典。不料,在病房中,却真的传染上了。从此,人生之路彻底改变。她终究未能考上大学。至今,仍是独身。
  四十一岁的山西分会会长彭宏伟,二十年前是北京的一名在校大学生,他在非典爆发初期,即慌张逃离北京,却不曾想到自己正是病毒携带者。他传染了老家村子里的十六个农民,三人死亡,包括他的父亲。宏伟后来被学校除名。他认为这不公平,因为,学校当时并没有告诉他们应该做些什么。
  ……
  其他人的情况,大致也就是这样子。联谊会的每一位会员,无不有个人的痛楚经历。
  最后,再来说说我自己。
  二00三年五月九日下午,同事小于开始发烧并咳嗽。我作为处室领导,深怀疑惧。小于坚称是感冒。我们强迫把他送进医院,立即诊断为非典疑似,次日又确诊为非典。
  在小于被确诊的当夜,我即拉出一个二十二人名单,这些人都与小于在一起工作过,按照卫生部第十一号通告,属于密切接触者,应全部隔离。我把情况如实向领导作了汇报。但我的领导在向更高一层领导作汇报时,仅上报了一个六人名单。这可以理解,抗非是头等政治任务,单位下达了“零指标”的要求,小于出事已经要令部门扣分了。领导授意我保持沉默,我也要求同事照常上班,企图侥幸得过。
  结果,连我在内总共有六人被感染,一人死亡。这位不幸的同事,并不曾与患者直接接触,是二级传染。他又传染给了家人,夫妻共赴黄泉,惟六岁女儿幸免。不久,我因为“瞒报”而被免职,事业前途从此完蛋,领导则还做着领导。
  朋友,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二十年后,在三亚的新年聚会上,我提议大家除去口罩,端起酒杯。汇集了高纯度液体的容器,遂成为优质放大镜。我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扣住杯腿,对准室内妖魅的一盏水银灯,微眯一只眼,透视过去,看到一些小不点儿在空气中灿然泳动,呈现出华丽的冠状之形。
  非典每年袭击一次中国。联谊会的大小会议,便选择在有幸遭到病毒肆虐的省区轮流举行。只有海南和西藏等少数地区尚未遭袭。这次确定在三亚开会,是因为最近会员们渐感疲惫,此地的魅然的阳光海水,或有助于帮助大家恢复元气。连切尔诺贝利与别斯兰的受害者也来这里疗养呢。
  朋友,你或会问,非典几乎已让全国各地遍尝其滋味,却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入侵海南呢?
  ——这,是天人共守之秘密。
  
  二、遗孤,我对她的微妙感情
  宴会结束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我正欲洗澡,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小彩,即二十年前我那位殉难同事的遗孤。小彩在联谊会担任秘书。她送来了二0二二年中国非典大事记,请我审阅。
  二0二二年第一季度无事。四月间云南非典爆发,流行到整个西南地区,总共报告非典确诊病例一千六百二十八例,死亡一百七十一例。六月,内蒙古分会建立了一座非典纪念碑,为国内第二十二座同类型碑。七月,国际非典研讨会在河北召开。来的国家和地区却不如往年多,因为经济低迷,国际上对非典的兴趣好像不大了。八月,联谊会组团出访美国,与旧金山和华盛顿的NGO接触。九月,浙江分会会长自杀。这几年,联谊会不断有人自杀。二0二二年出现了一个小高潮,共有十三名会员自杀。
  我叹息。想到小彩还在旁边,便打起精神对她说:
  “小彩,你入会多久了?”
  “八年了。您不记得了,还是您把我引荐的。从小就听您说,待我十八周岁时,就介绍我入会。”
  “小彩,有个问题我要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哟。”
  “好的,田叔叔。”
  “这个问题就是:参加联谊会的感觉怎么样?”
  这时,小彩神情略显异样。她说:“当然很好。”
  “那么,有什么好的呢?”
  “联谊会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靠它帮助,幸存者度过了二十年的难熬岁月。”
  无疑,作为遗孤的小彩对此有着切身感受。我听着,不禁想伸手把这可怜的孩子搂进怀里。但我只是忧虑地说:
  “可是,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联谊会办不下去了,会怎样呢?”
  “我也注意到了,最近一些事情好像不太理想。但说是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桌散了,田叔叔,咱们还可以再办一桌新的嘛。咱们联谊会一定能再创辉煌。”
  唉,小彩都二十六岁了,却真的还是个孩子。二十年里,中国发生了很大变化,谁敢说自己只要有钱,就能开办一桌新的宴席呢?
  二00三年,小彩父母的去世使我深怀罪感。我主动承担起了这孩子的监护职责,并资助她完成了中学和大学学业。我和妻子没有孩子,便把小彩当做了自己的女儿。但随着单薄的小姑娘一天天长成丰腴女人,我日渐不安地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微妙波动。
  “田叔叔,您有心事啊?”
  “唉,我年纪大了。有些累了。”
  “这么多年,您为联谊会太操劳了。一定要多休息啊。我来替您捶捶背吧。”
  说罢,她摇曳着腰肢走过来,一双细柔温润的拳头,点点滴滴落在我酸胀的老肩上。我仰脖闭眼,略微惊恐地享受这扞面杖般的古怪青春的撞击。我和她都不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在病人一样呻吟。不过几分钟,我便使劲地虫子般挣动,说:“好了,好了。”
  她恍然停下,呆呆站了一小会儿,才又像幼时那样,把脸往我脸上贴贴,道了晚安。小彩走后,我长时间用双手捂住面颊,眼中渗出涩泪。
  
  三、年会,自杀的问题
  二0二二年最后一天上午,在酒店会议室门口,广志对我小声说:
  “昨夜,有不明身份的人在前台询问。我们感到可疑,便跟了上去,最后看到他们上了警车。竟是便衣。”
  “便衣来做什么呢?”
  我与广志交换了一个眼色,走进会场。
  九时整,联谊会年度工作会议开始。广志主持,我做工作报告。我谈到了众所关注的非典死难者公墓工程的进展情况。此事在北京市民政局遭遇了阻力。关于联谊会的财务,情况总体上不太好。各分会兴办的实体大都经营不善。有两家生产非典疫苗的药厂甚至被政府办的同类企业挤垮。有的分会已连续几年收不齐会费。会员数量则呈连年下降趋势,退会者不少,征召新会员难度甚大。我还宣布了对黑龙江分会违纪行为的处理决定。该分会在非典药业和广告上的收入,应该上交的部分,却隐瞒并截流下来,分会领导竟然中饱私囊。
  下午,小组讨论。我听了几个组,感到失望。许多人在漫无边际地闲聊。只有西南片的代表在讨论非典幸存者的自杀问题。
  与非典有关的自杀行为,最初曾出现过几种情况。一是在二00三年的流行期,出于对非典的极度恐惧,或者出于对自身康复的无望,而自杀的;二是本人并没有患上非典,却因为与非典患者接触而被隔离,在此期间,接受种种繁琐的盘查,并以为自己真的染上了,对前途感到无望,因为抑郁而自杀的;三是患者病愈以后,却遭受严重的社会歧视,而最终自杀的。但二十年后出现的新一轮自杀浪潮又如何理解呢?朋友,你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据说,一些人是因为后遗症,包括肺部的纤维化,要进入中老年后才显现出来,健康状况迅速恶化,极度悲观,才集中爆发出来的吧。”四川分会的代表说。
  “不,还是因为非典幸存者的人生道路,在这二十年中,整个地扭转了,其最终的悲惨结局,是要到了今天才能看得最清楚的。而一旦看清楚了,便迎来了彻底的大失望。”贵州分会的代表说。
  
  四、重要客人
  二0二三年元旦,会议继续举行。这时,那位重要人物到达了。
  美籍华人侯大卫三十四岁,却比实际年龄沧桑。大卫说,抱歉,处理父亲的后事,来晚了。我请大卫节哀。他说没事啊,这是人生中皆要经历的。我安排他先休息,也需要倒下时差。
  实际上,整个上午,我都急切地等待着大卫从房间出来。直到下午,我才与精神好了一些的他重新见面。我向大卫介绍了会议的情况,也提到了联谊会遭遇的困难。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有时嗯啊两声。他以前可不是这样,与人交谈时,像个大孩子,神色跳跃,喜欢提问,做着大幅的手势,随时从心底喷出笑来,还忽然打断对方,印第安马一样直立起来,哗哗地大声陈述自己的观点。
  这些,在以前的我看来,都透出了一股美国式的优越感,恶化了我的压抑。但联谊会很需要大卫,我不能流露自己的情绪。
  朋友,你应该知道,大卫的父亲是国际著名的病毒学家侯义天,世界上第一种非典疫苗的研发者。大卫子承父业,如今,也成了一流病毒学家。
  
  六、下一次非典在哪里爆发
  元月二日,大会休会。大部分代表出去观光了,但十二名核心成员还要开一个内部工作会。实际上,在场的共有十三人——小彩担任记录员。
  会议的主题即是确定今年非典流行的地点。这是仅限于联谊会高层会员掌握的核心机密。二0二三年就要迎来非典爆发二十周年纪念,北京分会和广东分会都提出了申请。但不同渠道汇总来的信息均显示,公安有可能已盯上了我们。
  因此,有人提议,新的流行点须是一个常人想不到之处。老罗说,那就海南好了。但彭宏伟认为不一定选海南,因为政府要封闭一个岛屿,那太容易了。有人提出了西藏。唯一的问题是那里地广人稀,天寒地冻,不利于病毒传播。但鲁宁指出,技术方面的问题,大卫可以解决。我看看大卫。他皱眉闭眼,以手附额,好像脑子里有条毒虫在咬啮。
  “既然说到了民族地区,我建议不以地区来定夺,而是以族群来确定传播主体。”一直没有发言的杨梅说。这是一个永远冷若冰霜的女人。
  “比如?”
  “当然一开始不要选择壮族或者回族这样的大民族。可以先从小民族做起,比如,东北的霍怙族。这个民族祖祖辈辈生活在黑龙江和松花江流域,人口六千,是我国最小的民族之一。他们几千年来一直过着渔猎生活,直到上个世纪初,才逐渐转入农耕和养殖业,后来也搞些旅游。他们仍然保存着自己的语言和风俗。如果使这个民族的大部分成员死亡,甚至使该族整个被灭绝掉,效果不是空前的么?”
  这是新玩法。朋友,二十年过去了,网游一代正主宰社会,中国已成玩家天地,从政治到经济,皆以戏耍立场对待。但我们玩非典,却非随大势,可以说早就先锋了。相同的都是变换玩法的具体手段,但玩耍的内涵,却不可同日而语。我们是认真的。我们赋予游戏以严肃的精神价值。我示意杨梅说下去。
  “对一个民族进行集体灭绝方能产生最强警示意义。因为与更大的民族相比,也就是人多人少的区别,而对于病毒来讲,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技术上也办得到。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病毒,就像是亿万颗精确制导炸弹,而且,”杨梅把目光投向侯大卫,“听说,大卫研制的新一代病毒,已告成功,潜伏期可长可短,爆发后,传染速度极快,致死力更强,但同时又能被控制在释放者认定的范围内传播。通过基因指令,还能使其在被指定的代际失去毒力,这样,就不冒毁灭整个中国的风险——那并不是我们的目标。”
  是的,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使祖国更强大。我看见,会员们在微微点头。
  连从来不动声色的杨梅,眼眶似也有些湿润了。大家便提议,请大卫从技术角度发表意见。但他好像浸没在了一个我们无法看见的梦境中,眼睛一直合着没有动静。过了好一阵,他才终于诧异地像是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名字,于是袋狼似的原地抽搐了一下,睁开眼,仿佛很费力地想了想,才用不流利的汉语慢慢说:
  “如果一定要我说,那我的意见是,请停止。”
  大家愣住,怀疑听错了,尤庆手中的香烟掉在了桌上,金鹏缩起了猪一样的鼻翼,而我不安地用手指擦拭起了眼镜。
  见众人这般反应,大卫有些尴尬。他说:“你们,怎么回事?是我没有讲清楚吗?那好,我重复一遍:我的意见是,这个SARS杀人游戏,就不要再做下去了。”
  
  六、玩家丧失了游戏兴趣
  “你可怜中国人了?”广志狐疑地问大卫。
  “我一个美国人,怎么会可怜中国人。”大卫不屑地说。
  其实,广志问得也是多余。非典联谊会的会员希望中国更强大,却都不会可怜中国人。中国与中国人,是两回事。我们每年都用二十年前侵害过我们的非典病毒的变种,定向杀死一群同胞,并不感到良心的谴责。后来审判的时候公诉人称我们是报复社会,说我们像是纳粹,这实在是一种缺乏理解的模式化思维,暴露出二十年后的中国社会在人际沟通上产生了更大的阻障。
  我们确曾考虑过道义问题。但这仅仅是游戏复杂性的一个方面。我们比较自豪的是能为中国这具病躯制出一种新的疫苗。实际上,中国一直都靠着疫苗来生存,这些疫苗包括社会骚乱、腐败、缺水和污染、能源短少、金融危机、外资缩减、民族冲突和台海危机,当然了,疫情——包括艾滋病和禽流感——也是其中的重要方面。这是我们坚持的观点。
  自然,这需要有一些无辜人群做出牺牲。但在漫长的历史中,中国从来是这么进步着的,烈士也便源源不绝地产生着。所以,能让我们刻骨铭心记得的,不仅仅是北京二00八年奥运会之类。毛泽东说,文革每隔七八年就要重来一次,但后来的人把这句话误会了。文革于是再没有来。但没有文革就没有改革开放。正是基于同义,非典必须每年来一次,否则国民就会骄奢而沉沦,我们这些非典幸存者也会被社会和大众遗忘。
  大卫十四年前加入联谊会,是我们的人找的他,告诉他这是一个很好的合作项目。大卫当时正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读研,也很想一试。他好奇地想探究,非典病毒到底有多大的演化潜力,人类真能彻底消灭它吗?如果人工制造出新的病毒,它可以在受控条件下流行吗?从科学角度讲,这是最为纯粹的课题,做这种事情也符合美国人的性格。
  但现在,大卫好像玩腻了。
  “刚开始还有点儿意思,特别是当你们中国人拼命想办法抗击它的时候,那真是让人兴奋。但后来就越来越没有意思了。每制造出一次SARS流行,我都记录到,你们只是机械地重复以前的应对方式,连最小的细节都没有什么变化。这使专业的玩家丧失了游戏兴趣。所以,我觉得,再做下去,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大卫说罢,像一枝开败的水仙,形体在座位上迅速地萎缩了。
  
  八、不戴口罩的民族才是陌生而可怕的
  联谊会面临的,是比二十年前非典流行还要大的一次危机,这使我听见,自身骨骼因为空前的压力而在遍体作响。
  非典的反复爆发也不能改变国家的路数,却只加强了它的顽冥,这个问题跟抗体的变化有关。而它便是会员们日渐倦怠的真正原因吧?自杀者也就多了起来。只能这样去解释。但后来在法庭上,公诉人并没有从动机一类的角度进行深入的阐释。
  虽说非典疫苗正渐渐失效,但我仍无法想象,一个没有非典型肺炎的未来中国,会是怎么样子。个人情感上一时很难接受。
  由于非典的连年袭击,如今的中国人已经习惯天天戴口罩了,就跟要穿裤子才能出门是一个道理。小小口罩产生了连锁反应,造成了外商直接投资下降、就业率低下和医疗行业腐败泛滥,也抑制了过热的经济。按照联谊会的观点,这些都是好事情,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新型的疫苗。
  但更重要的是,口罩的使用更改了大家说话的习惯,而如何说话,是中国人在日常活动中最为看重的。这决定了我们的思维、行径和制度。
  因此,可不可以这么说呢:一个不戴口罩的民族才是陌生而可怕的。
  但我最担心的还是小彩。如果没有联谊会,她甚至都不可能知道父母是怎样死的,还以为是为着伟大的目标而自我牺牲的呢。小彩终将白痴般地存活在不断地回旋着昔日的世道里。那个未来将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也不会理解这样的事情。但小彩现在好像还没有男朋友。这是最令我伤痛的,却像在为自己的老去而哀叹。
  大卫帮助我们十四年了。我活了五十五岁,看透了世间很多事情,我清楚一点:在中国,离了美国的影响力,事情就干不成。
  
  
  九、黑得发红的天宇尽头
  出外观光的那些代表吃过饭回来了。有的人喝多了,在大堂里坐成一地鬼哭狼嚎:
  “难道不是真的抵达了天涯海角么?”
  “想把这岛子变成第三次世界大战集中营,噢噢!”
  “不,是咱们非典幸存者的世外桃源呢。”
  “是男性非典幸存者与免疫少女们的乐园哪!”
  “我只要两样东西:海水,女人。别的免谈。”
  “酒呢?你这酱缸蛆。酒就不要啦?”
  “酒啊,我再也不想喝啦。你们竟然拿大海当酒水来蒙蔽我!那是个大酒坛子吗?你这个骗子,干嘛骗我到这里来?”
  “谁骗你了?谁又不是自己哭着喊着要求生在中国的呢!”
  “哈哈哈,就连这,你也还在骗人!”
  “……”
  我在房间里听会员们吵闹得清晰,他们可都是中国的精英。我觉出二十年真的已飞速流逝了,就像眨了眨眼,而我们终究一事无成。透过落地窗,我看到海岸线已被夜色的肮手抚摸得比较混沌。椰影依然无穷无尽地爬满天幕,星星们却从树隙间哗哗地漏下来,与渔火勾接成一片颠倒的冬景。海浪的声音像是要嚼碎每一个原子。
  这时,沙滩上现出了一男一女的身影,像是晴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看上去有些熟悉。让我略微放心的是,他们没有挨贴着,也没有手牵手,还隔了一些儿距离。
  两人寂然走了一阵,忽然,男的侧头对女的说了什么。女的应了一句。男人的声音便大涨起来,并舞动手臂。我不安了,欠起身,想着是否要冲出去保护女的,但这时我意识到自己经过二十年已步入老人之列,便颓然坐了回去。
  男的很快平静下来。他们又继续一言不发地走路。不久,便从观察者的视线中消失了。
  只剩下了不知道有什么用场的海天。
  在黑得发红的天宇尽头,显影了二00三年死去同事的幻像。小彩的父母正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非典幸存者,或觉得我辜负了他们。
  我便把房间中所有的灯具拧亮,一人双手抱膝,在墙角蹲下。随后,想象着小彩,开始手淫。
  
  十、南山之雨,舍利子与“四德”说
  次日一早,我被小彩的电话吵醒。她说大卫不见了。她叫他吃早餐,房间里却无人接听。她有不好预感,叫服务员打开门,见里面无人。附近的海滩也找过了。
  寒冷。我控制着拿听筒的手不要燃烧。
  “昨晚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什么啊。”
  “没有说什么是说了些什么呢?”
  “也就是随便聊聊。我想劝他继续帮助我们。”
  我回想着海滩上的身影。但我毕竟怜悯着小彩,遂不再往下问了。
  “田叔叔,您说,他会不会自杀?”小彩带着哭腔。
  我放下电话,叫上广志和鲁宁,去到大卫房间。行李什么的都在,西服也齐整地挂在壁橱里。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本三亚旅游手册,翻开的页面上,是介绍南山的部分。
  我向老罗要了一辆车,让广志和鲁宁留在后方安抚住大家。我只带上小彩出去。
  开了一程,天色便堪堪地阴了,又下起沥沥小雨。在雨刷的清理下,南山满身烟气地从车窗前方浮现出来,像一顶冉冉升起的翠绿色草帽。
  这本是一座不名荒山,但自一九九二年伟人南巡讲话以来,逐渐大兴土木,建寺立院,成就了一座海天佛国,为一九四九年以来国内最大道场,也是游客来到海南时,必赴的瞻仰之地。
  如今,它不仅在国内知名度甚高,并在世界范围内,也播传开了声誉,使各色人种怀着敏感复杂的心情前来膜拜它。中国二十一世纪初的自信心,皆是由此而起的。
  大卫似乎是来到了这里。
  我和小彩到达不二法门处时,雨更大了。我们在管理处租了伞,焦急地往山里走,一边想着,大卫或可能会去哪儿了。但无论是在枕山面海的南山寺,还是在世界最大的菩提林园区妙金山,都没有见到他的踪迹。倒是看到,在雨雾时浓时淡的瞬间,依然是游人与香客无以计数的身形,化作漫山遍野的鬼魂,湿淋淋地从一座座浮雕碑后面蒸腾出来。
  我对小彩说:“南山是著名的长寿之乡,大卫是研究生命科学的,莫不是到这里寻找灵感来了吧。科学家的脾气都是怪怪的。”
  她苦恼不已地摇头,好像在深悔什么,又说,不妨去看一看吧。
  我们便踩着泥泞,往长寿谷方向而去。被阵雨浸湿的空气愈发爽人了,周遭的景色一派惨然明丽。长寿谷是一个小村,村中八十九岁以上的老者有八百多人,年事最高的已达一百0八岁,享年之长,数量之多,世所罕见。山里人称长寿不仅是因为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更把其归结于南山这块风水宝地,俗话说,寿比南山。
  果然是不曾被非典打扰过的地界啊。
  终于,在一条小道上,我们与浑身湿透的侯大卫不期而遇。
  “你也不打招呼就走,急死我们如何是好!”小彩一见大卫,便呼唤着冲过去为他撑伞遮雨。我傻子一样伫立在原地。
  “酒店里闷,出来散心。”以风雨和女性为衬景的侯大卫,其笑容鲜明如新年的挂历。
  “真的是研究长寿的秘诀来了吗?”过了一阵,我干巴巴地问。
  “长寿?什么长寿?长寿又有什么意思?刚才,我瞻仰了此间的金玉观世音像,真正大开眼界啊。想听听我的观感吗?”
  我和小彩面面相觑,都不说话,像看外星生物一样看着大卫。
  大卫满脸孩童般迷恋,颊间布满紫色的晕晖,他把目光越过我们的肩头,射向雨帘中的一个虚点。他娓娓道来:“父亲活着时,便说起海南岛上有这么一尊观音像,神奇啊。这次,终于有幸得见。”
  大卫提到的“金玉观世音”,即是供奉在南山“得大自在观音阁”里的一座塑像。这尊国宝由观音金身、佛光、翡翠莲台、檀木底座四部分组成,总高三点八米。佛像耗用黄金一百多公斤、南非钻石一百二十多克拉、翡翠玉石一百多公斤,以及数千颗红蓝宝石、祖母绿、珊瑚、松石、珍珠等奇珍异宝,采用中国传统“宫廷金细工”手工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经过七百个日夜的呕心沥血的精心制作,才告完成。其时的中国,已有足够财力和精力,在全国各地,大张旗鼓打造各种佛陀和观音,蔚然成风。这让人想起,人们在六十年代中期也曾膜拜过另一种偶像。
  大卫说:“收获最大的,是终于弄清楚了在观世音身体里发现法身舍利的过程。看了展厅的文字介绍才知道,二00一年十二月三日下午五时三十分,人们为清洗供奉多年的金玉观世音,在观音阁举行了隆重的洒净仪式,晚九时,当把金玉像请起时,数十颗似珠如玉的晶体散落于翡翠莲台之上。当请出多吉扎西活佛当年装藏的大藏经时,又惊奇地发现了更多的晶体弥散在经书周围,其形圆而质坚。经清点,这些赤、橙、黄、金、紫色的小珠共计一百三十八颗。二十九日中午,多吉扎西活佛来到观音阁,确认这些五色小珠为佛门至宝金刚舍利,并带走其中的八颗供奉在藏地寺院。”
  我暗暗吃惊。我以前一直认为南海观音法身舍利的发现是一场伪作。但大卫仿佛从中获得了某种神启。
  哦,二00一年十二月三日,距二00三年一月非典爆发,只剩下一年时间了。
  大卫继续沉迷似的说:金玉观世音自生金刚舍利并非偶然,普遍认为缘归“四德”:一是造像之德。金玉观世音精美绝伦,造材系用纯金和各式珠宝,珍贵无比,符合“金刚玉藏,金胎合曼”之意;二是建场之德。金玉观世音选择美丽祥和的南山佛教文化苑为永久的法所,而南山的建设者们发菩提心,克服种种魔障,在一片滩涂荒山上开发出了如此盛大道场,这一份功德恒久而无可比拟;三是供养之德。自金玉观世音永久缘归南山后,至二00一年,已接受了一百余万信众的供养,工作人员真诚待客,虔诚礼佛,也成就了南山整体供养之德;四是装藏之德。一九九七年七月七日,香港回归七天之后,时值金玉观世音圣像落成,多吉扎西活佛专程从藏地携来释迦牟尼舍利和古佛舍利各一枚,大藏经一百0八部,装藏在金玉观世音圣像内,这都是佛家珍贵无比的宝物,尤其是释迦佛舍利具有不可思议的加持力,因此,金玉观世音像内发现舍利,既是观音菩萨受感应显示的法华妙象,也是释迦佛及诸佛加持的结果。
  “这些德行,却是科学技术绝然无缘达成的,这不很有让人深思么?作为一流的生物学家,能够研发出最精妙绝伦的病毒,却不能制造出哪怕一粒舍利子,我感到好失败啊。”说着,大卫咳咳地轻佻笑了。
  南海观音法身舍利的发现以及“四德”说的提出,的确是非典首次大爆发刚好一年前的重要事件。因此,世间所谓的德,却也是业的因缘吗?由于没有保护世人,菩萨也应与罪犯享有平等待遇。再到后来,就有了非典杀人游戏,却被视为最大善行。菩萨与罪犯,罪犯与菩萨,难道从来还有过分别的一刻吗?
  午时,我们三人在南山用了素餐,又继续参观。来到名叫“天下第一砚”的处所,从巨型铜制龙壶的口中,随机取出三颗玉珠,请驻扎的和尚据其纹理算命。我询问了联谊会的前途,答案是恐难有转机,至于我个人,今年不宜南行。小彩算出,她这一生会独身。大卫测下来,说他身带新丧,却又悲中有喜。问,喜是什么?和尚说,此乃天机。大卫又孩子似的拍手嘻笑欷歔不止。
  我们又返回南山寺,在大雄宝殿的释加牟尼金身前烧了香,拜了佛,才重新算是有些振作。出得门来,便一眼瞥见了左前方南海海面上观音圣像。此时,雨更大了,海面浑茫,水天不分。
  南海观音圣像建在离岸三百米的金刚洲上,全高一百0八米,为世界观音造像之最,比九十三点六米高的美国纽约自由女神像,还要高出十四点四米,可以说是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奇观,再过一万年,待人类灭绝之后,它便作为了引导外星人飞航着陆的一个显著的标志物。
  由于雨雾浓重,看不清圣像由持箧观音、持莲观音和持珠观音三尊于一体组合而成的这样的重大细节,观音既六根圆融、了无挂碍,又心怀众生、化度有情的慈悲形象,以及她所代表的东方世界“智慧”、“仁爱”与“和平”的精神,也都悉数破灭在了银灰色的漫天雨雾之中。
  忽然,核聚变光辐射一般的波涛层层涌荡上前,重重地打中了海面上的莲花宝座。本来坚守不动的观世音从体内深处受到了激发,立时呈现出了展翅欲飞的姿态,仿佛是一只就要脱离现世苦海的西藏秃鹫。
  “你的放弃,其实并不是对变化的失望吧!”在巨浪的连续爆炸声中,我猛地对侯大卫吼问。
  “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大卫凄迷地去看小彩。
  小彩求饶似的说:“我、我可什么也没有告诉田叔叔。”
  
  十一、观音消失,世界被还原为尘埃
  我装作怜惜地看着这一男一女,说:“我昨晚一夜没睡,上网看了看,没想到外界都传开了,我们却还不知道。非典疫苗研制者侯义天博士的忽然去世,是时下最为轰动的新闻。你父亲自杀了。他早年下过乡,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时考入北大,上世纪八十年代到美国留学,专攻生物工程。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其实又是十分自卑的人。你母亲是一个台湾人,她拒绝了白人的追求,嫁给你父亲,却不知看上了他什么。最开始时,你父亲在事业上一直失意,便把愤怒都发泄在你母亲身上,对她非打即骂,我猜想是因为他发现她更优秀,也认定台湾不可能与大陆相比吧。二00三年非典爆发后,他才忽然看到了机会,便把研究艾滋病时获得的阶段性成果,转投入非典疫苗的研制。这时,你父母的关系,已经相当糟糕了。在你十七岁那年,他们离异了。你父亲以闪电般的速度,取了一个白人妇女做你后妈。这才是他久蓄的真实愿望。那时你十九岁,对这一切,你知道得很清楚。”
  说完这些,我感到有一颗多年积下的毒瘤,瞬时被除去,全身终于坦然轻松下来。我恨美国人。这一点上我必然骨子里很像大卫父亲,但我这二十年里做的事情,又必然是最令美国人欣悦的。然而这时惴然的却是美国人。大卫哀恳地巴望着小彩。
  我接着说:“你从小就喜欢艺术。你父亲却偏要培养你做生物学家。而你却因为深怀恋母情结,对父亲的每一个决定,都抱有抗拒的意志。你虽然最后学了生物,但你却决心研制出一种能够对抗父亲疫苗的病毒。所以,当我们的人一找到你,你便应承了。是一拍即合呀。后来,你成功了,你父亲则失败了。他研制出的非典疫苗,被你的非典病毒打败了。就在昨天,他让自己死了,你就失去了目标。就像一个债主,负债人偿清了债,债主的生涯也便没有丝毫的乐趣了。所以,中国变化不变化,游戏都是要结束的。我们终究还不具备玩家的资格,其实也没有什么对手。”
  大卫鳗鱼似的开始细声哭泣。我却惊慌了,知道规矩已被破坏,秘密已经公开。我僵硬地抹了一把额上的雨与汗,不敢看小彩,只赶紧去看海,仿佛害怕它被离弃。观世音几乎完全消失了,仅剩下女性化的鼻孔以上的半个头颅,若隐若现地飘浮在滚滚的乌云深处,显露出鸡似的狰狞而卑琐的面目。但很快,就连这狰狞和卑琐也看不见了,世界被还原为一粒结构中空的尘埃。
  
  十二、宇宙深处不断有流星坠入地球
  下午,我和小彩把大卫送回宾馆。我装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只是去听小组讨论。消息却不知怎么已泄漏了。代表们说:
  “我和老婆都习惯每年来一次非典了,这使我们的关系保持稳定。今年,忽然没有了,真不知怎么办啊。说不定,我也会自杀的。”
  “真恶心,你使我想到了旅鼠。要投海么?吱吱吱。”
  “说得太对了,我们很难熬过没有非典的春天,更不用说充满了苍蝇、蛆虫和口痰的炎夏了。不过,我们不太会像旅鼠,倒更像是蟑螂,这种泛甲壳类生物已在地球上生存了三亿五千万年,今后还会生存下去的。干嘛非要投海呢。”
  “哦……”
  我想对他们说,很难。这将是不再互毁于同族的生存。从个人角度而言,我们都不习惯没有免疫的世界。
  晚上,雨过天晴。我和小彩默默地并肩坐于海滩,又复形同父女,恢复了一种正常的、让人心安的关系纽带。我看见霞光血红,由南而北横亘,悬停在海天之间,如若一艘不见首尾的巨型银河飞船。过了一阵,星空就戏台般展开了。宇宙深处不断有流星坠入地球,在海面激起一片片的大火和鱼鸣。
  在我们的身后,一只背上负有绿色太极图纹的沙蟹,无声地爬了过去。
  
  十三、白蝴蝶般的口罩散落在死者身边
  两天以后,有渔民在附近海面,发现了一具男尸。给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脸上弥布着雾气腾腾的笑容,额头以下的海水却都蒸发干了。
  公安部门认为,致死的直接原因,是潜水过程中,氧气管忽然脱落。
  死者是年轻的美籍华人科学家侯大卫,世界著名的非典专家。
  令警方困惑的是,侯大卫有着良好的潜泳记录,即便氧气供应不上,在那样的深度,也是能够迅速浮上来的。但他没有那样做,却让自己坠入了没有舍利子的海底。
  是自杀,还是他杀?尚不能判定。
  由于侯大卫是前来此间出席非典幸存者联谊会年会的,因此,警方决定对与会人员进行调查。
  但是,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酒店客房中的一百一十八具尸体。经查,皆为联谊会会员,系集体服毒。
  但一位年轻妇女的颈项上有绳子勒痕。
  所有死者的脸上也都如美国人那样,横锁着一道雾锁的笑容,肌肤高度脱水。口罩一只只散落身旁,像是满地的白蝴蝶。
  不过,有七名核心会员不知所往。
  
  十四、联谊会的覆灭,非典再次爆发
  一个月后,非典幸存者联谊会被国家有关部门以非法组织之名取缔了。各地残存的骨干分子都被逮捕。检察机关以危害国家安全罪,故意杀人罪,以危险方法违害公共安全罪,组织、领导、参加恐怖组织罪等罪名提起公诉。
  五月底,审判还在进行之中,非典就再次爆发了。首批病例出现在东北的少数民族霍怙族的村落中。是病毒的新变种,来源不明。这甚至给公审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混乱,所幸,法官们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
  不到半个月,病毒便感染了霍怙族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并迅速传播到其他地区。东三省告急,内蒙古告急,河北告急,北京告急。全国上下紧急动员,全力以赴投入抗非新一轮鏖战。
  侯大卫已经死了,那么,是谁制造的病毒呢?我至死也未能解开这个谜。
  
  十五、沙蟹爬到了我们曾经呆过的地方
  月光和海水交汇时便曲折缠抱,弥蔓上升为葡萄藤一样的形状,绵软的肢体仿佛浸有饱满毒液,令人产生无限神往。
  这个时候,在三亚湾的一处海滩上,背壳上奇怪地生长着绿色太极图纹的沙蟹,百岁寿星一般有力地爬行到了一个无名新点上,就趴下睡着了。至于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大概是一点也不想知道的。
  
  (谨以此文祭奠死难者和将要的死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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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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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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