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斯科搭乘夜间火车至圣彼得堡，一觉醒来，见窗外天边发亮发红，仿佛有陨石坠落。据说到六月，这里会出现极昼。但冬夜漫长，下午四时不到就天黑，上午十时天才亮，又冷，故易产生抑郁气质的艺术家，讲述阴暗晦涩的反乌托邦故事。中国则不一样。像广东，炎热，昼长，晚上睡不着觉，人们除了吃，便闹革命。

此时是北京时间五月二十三日早上六时四十分，即莫斯科时间凌晨两点四十分。窗外无数森林划过。又间杂草地沼泽。岑寂无人。时有小木屋。五时许太阳升起。遍地薄雾如青纱帐，具肃穆深远之美。真是不到俄国不知世界的辽阔。这都是历代君主打下来的。俄罗斯人好像天生有好战血统。有段时间俄罗斯国土面积实在太大，沙皇便把阿拉斯加以七百多万美元卖给了美国。坐火车走过俄国，始知这才叫富饶，这才叫地大物博，而中国原来是那么的贫瘠。

俄罗斯版图最大时曾有两千多万平方公里，现还剩一千七百万平方公里，近十分之一原属中国。在俄国旅行，自信心受到打击。列车员送来美味早餐，乘客吃不下，不断忧虑地想：中国很危险吗？自信心盲目膨胀了吗？看看俄罗斯。什么叫大国？你这叫大国了吗？……离复兴真的很近了吗？也许还很远呢，万一搞不好一勾到底。人均收入排世界百名之后，是大国吗？美国也没有天天说自己是大国，俄罗斯也没有天天说自己是大国……新型大国关系……是在走钢丝吗？中国即将进入历史上最危险的时期吗？放眼望去，没有朋友。打起来，谁帮你啊？二战英国那么弱，打赢了，在于有朋友。中国在宇宙中有几个朋友呢？未来的星际大战中外星人会帮助中国吗？……当然了，这些也就是些不切实际的科幻，在莫斯科至圣彼得堡的火车上想想罢了。在日本的新干线上就不会想的。最后大家达成共识，正是有了中国梦，我们才能到俄罗斯来坐火车，这放在三十年前，不敢想象。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俄罗斯才排第六。于是平添自豪。

圣彼得堡

晨八时许，到达圣彼得堡火车站，庄严崔嵬。圣彼得堡是俄第二大城市，阳光明媚。汽车驶入涅瓦大街，两侧建筑大多三层楼以下，石头房，巴洛克式。全城如此。如一脚迈入油画。有极度不真实感，建筑物凝固了时间，而人的活动，如同宫峻骏的动画片。接待我们的玛琳娜小姐称，这里的房屋，至少一万美元起价，它们大都建于十八世纪。中国要有这么一座城市该多好啊。

圣彼得堡是俄罗斯中兴之主彼得大帝一七零三年兴建的，随后成了俄国首都。彼得大帝搞全盘西化，进行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改革，使得俄罗斯从落后的农业国一跃成为欧洲强大的工业帝国，也从一个内陆国成为海洋大国。两百年来圣彼得堡是俄罗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也是科学教育中心，俄国三个多世纪来大多数科学发明出产于此，这座城市有著名的科学学派。而一九一七年列宁的队伍攻打冬宫，就是在圣彼得堡，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说的便是此间事情。今天讲起来，颇有科幻意味。

入住CORINTHIA NEVSKIJ PALACE酒店，建筑亦如电影里见过的格局。白种人来来往往，好似贵族。也有一些中国人，西服革履，眼珠乱转，犹如《星球大战》中年轻的行天者卢克，初来乍到外星。

十时许，当地人安排我们一行去参观俄国沙皇的皇宫冬宫。冬宫博物馆与伦敦大英博物馆、巴黎卢浮宫、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并列为世界四大博物馆（为什么没有故宫博物院？）。冬宫广场骇然如宇宙中心。

进到冬宫，处处金碧辉煌，仿佛走入时间隧道。我参观过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宫，亦同样构式，是那个极权时代互相攀比的产物。冬宫中共有各类文物二百七十万件，其中绘画约一万五千幅，雕塑约一万二千万件。有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的真迹。艺术多有宗教主题，却富含文艺复兴气息，为集权专制涂抺上了人文和个性的色彩。所以真正的工业革命必须先有艺术革命。中国至今还未经历这个阶段。冬宫里还有叶卡特琳娜二世的图书馆，藏书三万八千册，她在这里读伏尔泰，也读卢梭作品，并与伏尔泰保持通信多年直至其去世。那时俄国的钢铁产量几乎赶上英国。而彼时故宫中的中国皇帝已经步入了另外一个平行宇宙。

在中国学习过的玛琳娜说，冬宫与故宫相比，完全不是一个类型。但她说不出是何种类型。有人说，故宫，相形之下，显得乡气，弥布红高梁味道，铺张中透着简陋愚昧，更似土豪。另外故宫是无宗教、无现代艺术的，只是吃吃喝喝上床睡觉。对此我不敢苟同。故宫是另一种科幻思路，今天看来，经过迂回发展，它比冬宫有更长久的生命力。在冬宫，我亦揣想当年无产阶级，在此终结了俄国的封建君主统治。俄国这个国家很奇怪，它在公元九世纪从原始社会一步迈入封建社会，又在二十世纪率先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这难道还不科幻吗？而白种人的一场革命，竟改变了亿万黄种人的命运。这放在黑暗森林及降维攻击理论框架下又该怎么解释呢？透窗看去，冬宫边的蓝色涅瓦河把古老的文明带向时空深处。

参观冬宫，需至少一天时间，但我们只有半小时，所以没来得及瞻仰宫中收藏的大量中国文物，包括两百多件殷商时代的宝贝。离开冬宫，便去“香港饭店”吃午饭，老板是当地华人华侨联合会的主席。东北人。他称圣彼得堡有一万华人。整个俄罗斯有十万华人（而美国华人人数约为四百万）。饭后，我们即赶去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会场，在涅瓦河对岸的瓦西里岛上。

普京

会场安检比较严格，照相机的电池也取出来看了。不过仍没有布置装甲车。在会展中心的八号厅，背景打出圣彼得堡城市景观的大幅宽银幕照片，不停滚动。又是蓝色布景，象征海洋。

这是很大的一个会议，称作“俄罗斯的达沃斯”。俄国人开会很有意思。论坛主持人请的是美国CNBC的。我心想俄美不是敌人吗？先不让大领导上场，而是把四个企业家请上来，西方的，印度的，都在俄有投资，一排坐在台上，中间留个位子给普京。然后把普京请上来。普京现在被称作“二十一世纪的彼得大帝”，他发表了“加强在变革时代的相互信任”的演讲，毫不留情点名批评美国带头在乌克兰搞颜色革命，目的是想威胁俄罗斯。他还强调了刚刚访问中国，与中国签署4000亿美元的天然气供应协议，普京说：“我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次访问中签署那么多的协议，而且都是非常重要的协议。我曾经多次表示过，俄中全面战略协作合作伙伴关系非常密切，并且一直保持在很高的水平，而这次访问中国后，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两国的关系已经到达新的高度。毫无疑问，我要感谢中国，感谢习近平主席个人在这次两国签署协议中做出的重大贡献。”普京像头熊似的稳稳站在台上，打着手势，又不停咳嗽，却毫不在乎，咳就让他咳，也不笑。

随后普京就与企业家坐在了一起，这个场面很像果壳网搞的一场科普活动。CNBC的主持人向他们提问，主要是问普京，问题都很刁钻而不友好。普京不打草稿，滔滔不绝，继续批判美国，高谈人类正义。在回答主持人称奥巴马指责普京支持乌克兰分裂势力时，普京说：“谁让奥巴马当法官的？他又不是法官。他为什么不到司法系统找个工作？”有一次，说到了斯诺顿，普京说，对这个人，俄罗斯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他碰巧在这儿了。核心问题是美国情报人员太不专业。“我在情报部门干过的，还不知道？美国人在威胁世界，他们能强迫载有总统的飞机降落，当然也可以强迫斯诺敦的飞机降落。但美国人的做法把大家吓坏了，斯诺敦的飞机飞到俄罗斯，就不敢飞了。没有哪个国家敢接受他。否则他早就飞走了，也就早被美国人抓走呆在监狱里了。因此你要我怎么办？俄罗斯可不是一个喜欢把人权斗士遣返的国家。”全场一片笑声掌声。普京仍然板着脸不笑。

通过这次露面，普京向世界传递了几个信号：一是绝不与美国为首的西方妥协；二是积极争取世界舆论和工商界的支持；三是表达了对乌克兰最新局势的立场态度；四是显示俄能够突破封锁，独立自主发展经济；五是西方不亮东方亮，俄与中国是强大的朋友，可以团结起来对付西方。

亲眼见证了普京的硬汉形象，觉得这个宇宙中任何生物都拿他没办法。这打消了我之前的忐忑：历史上跟着美国走的国家最后大都兴旺发达了，跟着俄国走的国家最后大都水深火热了。中国不少科幻小说，写到抗击外星人或逃避星际灾难，都是中国与美国怎么怎么的，俄罗斯的形象出现很少，这是不对的。

不管怎样，当今世界正经历新的罗马帝国兴亡史，阿西莫夫正是以此为基础写《基地》的。所以这也是科幻，如果我们重新写一部《高城堡里的男人》的话，就可以考虑把普京、奥巴马放进去。也可以设想如果当年林彪父子没有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