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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归来》时才意识到,很久不见文革题材的电影了。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中国制造了大量的抗日影视作品,而反映本民族最惨痛浩劫的电影,竟成了比大熊猫还稀缺的物种。

六十四岁高龄、近年饱受各种风雨打击的张艺谋让文革重新出现在画面上,这种道德勇气很令人佩服。

电影并没有直接表现太多的血腥和残酷,却是最让人绝望的一部文革影片。

《归来》:苦难成为永恒

他拍的是一个家庭的灾难,却好像要让人去体会整个民族的灾难,而这场灾难还远远没成为过去。所以《归来》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我为他从哪里找到了那么多真实的文革道具,而感到震撼。这让观众活生生穿越到一个几近被遗忘的时代。当银幕上全场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时,我几乎要毛骨悚然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抱头鼠窜逃出影院。

但我又在恍然中恐惧地觉得,影院外面的大街上,会不会也正响彻这歌声呢?

电影似乎在说,文革的伤痛,是至今摆脱不了,也治愈不了的。而最可怕的是失忆。文革留下的最大遗产是失忆。

当每一个人都成为了灾难的牺牲品时,文革的失忆便是普遍的,不只是一个冯婉瑜。任何方法和手段都恢复不了记忆。有故意忘掉的,有剪掉的,也有被迫失忆的。创伤便成了持续而开放式的,也会被反复制造。看了电影只觉人太渺小,那个大宇宙不是你能去科幻的。

片末一下跳到了“许多年后”。这个许多年,是多少年?电影很狡滑或恶毒地故意没有说明。只看到两位老人仍在火车站等待陆焉识的归来。

他们从过去等到了今天,也一直要等到遥不可期的未来。这也是中国梦的一种展呈方式吧。

电影告诉我们文革有多可怕。它可以战胜时间,战胜亲情,战胜生命,战胜梦想。

而它也告诉我们,文革有多脆弱,这在于人们还有时间,还有亲情,还有生命,还有梦想。

但《归来》不是科幻片。如果是科幻片的话,那就可以用基因工程把心因性失忆症加以解决。因此它给予我的更强烈暗示,便是文革就在每个人的身边,文革仍在继续,文革随时可以再来。

实际上,对极端权力的极度迷恋,已从政治的单向维度,发展到了政治和经济双重领域。放眼看去,多少个“张师傅”在更大的舞台上呼风唤雨。日常生活中不时可见文革思维。而文革制造的文明断裂,至今未能弥合。电影本身的拍摄,已让人看到了生存空间仍是多么的狭窄。

《归来》让我这样的观众深陷绝望,同时它留下了希望的尾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有希望,别的都不重要。生多少葫芦娃也不打紧。

散场时,耳边久久回响着《渔光曲》,好像在抚慰观众快要熄灭或发疯的心灵。

为什么是《渔光曲》?既是交代了两位受迫害者的文化背景,也是与荒谬抗争的一个符号。它要用柔弱的呼吸去打破《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强硬窒息。

《渔光曲》产生的时代,是五千年血脉最后走到了断裂的节点。从此我们与自己的根分离了。《渔光曲》也代表了现代文明在中国的发韧,但藏在五千年历史中的魔鬼最终反噬了回来。

电影试图触摸历史的更深处,把人们的记忆唤回来,去探寻灾难真正的起源,也是要费劲地思考当下和未来。

它也好像在告诉观众,在失忆已经普遍化时,在所有的领域、所有的人已对灾难讳谟如深时,只有艺术才能担负起疗伤的使命。

从这一点上来说,《归来》是张艺谋最勇敢、最严肃的一部电影,也是最隐忍和最含蓄的一部。

它也是他近年来最有艺术性的一部,除了巩俐和陈道明的精湛演技,更在于大量真实的小细节——而不再是虚幻的大场面,处理得那么细腻而撼人。这才是艺术最了不起的吧。

导演一直在努力地用镜头语言表现这一切,有节制地。

散场时,我看到周围的观众,几乎都掉泪了。

这也是张艺谋的归来,他宣告自己迷失后的归来,艺术的真谛在于挖掘人性,寻找灵魂。

这种追求,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昙花一现。

但,即便归来,又能有什么用呢?何时艺术救过中国? 

如果有一天最后经历文革的那个人死去,我们还是要去拍科幻的。

只能从梦一样的电影中去记忆真实,这意味着苦难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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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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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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