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每天读《阿城文集》。这是第一次,他的文字,以文集形式出版。一共有七本。
阿城生于一九四九年,今年六十七岁了。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连他也老了。他原藉重庆江津,生于北京,被称作寻根文学的代表人物。但读了这部文集,觉得远不止于此。
多年前读《棋王》,赞叹不已,反复多遍,圆熟,自然,精致,又大智若愚,大音稀声。这次与《树王》、《孩子王》合为一集。这样的文字,真的不是后天练出来的。
其他的,有《遍地风流》,也是名篇,蔚为大观。果然遍地风流,绘声绘色,写了他那个时代的青春骚动,主要是文革中,残酷,血腥,歹毒,好玩,色情,幽默与欢笑。能用那样的笔触,简直像顶级画师一样。他能不动声色,描写死人在火上被烧爆开,肚中流出油来。还有毛泽东检阅红卫兵,只是从鞋写起,写那鞋,如何精密缝制,被小孩子,穿上去见毛主席。最后,天安门广场,遗下的是满地破鞋。他写一个人,收到一封信,里面装一白纸,自此他被周围警觉的人判断为特务,人生也就完了。阿城能把每一瞬间和细节,进行绝妙而永恒的记录,却毫无刻意。
另外是大量的随笔、杂文、访谈,许多是我未读过的。这次出版,书中有诸多以白框出现的部分,不知原先是什么样的文字?想必惊世骇俗。但为何不得呈现呢?
阿城的很多想法,让人会心。他称当代中国,是“超现实”,此与我们常说,中国现实比科幻更科幻,有相似性,仿佛找到了同道。但他毕竟是更高明的。他说到的那些,信手拈来,娓娓道来,不像我们,有时还要装。这是时代的落差。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再不可能产生阿城了。
他谈到了皇帝的消失,浮想联翩,说若还有帝制,没准儿现在两岸,也好谈拢一些,让那老爷子撮合一下,该多好。这是他的想象和幽默。
但更多的是悲戚,字里行间,常常感叹中国文化不再,历史断裂,传统丧失,连常识也找不到了。他说,不要奢谈什么文艺复兴,能恢复文化生态就不错了。
他的文字是一种扭拐直白的美,平淡而怪味,充满烟火气,也有仙气,有时带侠气。他能飞快抓住一件事一个人的“精神”。他有女人般细心的敏锐,又有历史学家的洞察,还有算命师一样的直指人心。他的那些异想,完全不知哪来的。只能说此人的确是天人。他难道是从魏晋那个时代穿越来的?
他讲刘翔的髋是黑人的髋,你蒙古髋再怎么也跑不过他,那是先天。他说西化很重要,佛经和圣经的翻译,影响到了后来的中文。以前的中文是纵向的,是和神沟通的,但翻译后,可以横向传播了。他说赵本山是巫,二人转,是跳大神。赵本山是巫师,他只要点一下你就进入催眠了,他会引导你。
我也奇妙地发现,他对科学有特殊爱好,他的很多文章,是讲科学的,甚至大段论述,讲遗传物质、讲线粒体、讲细胞、讲爬虫复合体,对我们身体和文化的作用。
他讲人类的文化基因,实是萨满,绘画、音乐、舞蹈这三者,都是萨满时期形成的。我们身上仍存留着萨曼的东西,没有随轴心时代的到来而消失。
他二一五年有一个受访,谈与侯孝贤在《刺客聂隐娘》的合作。他说,侯导的电影如果被中国电影淘汰了,历史会说话的。
我读《阿城文集》,不忍释手,走到哪里,都拿着这书,随时翻阅,坐车也看,竟然读掉了两册,不知某天某时读后,就遗落在大千世界某处了。心中甚是难过。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现了阿城一批这样的作家,他们性情,敏感,有文化。那时他们写东西,可能就是要写给某个认识的人看的,写在烟包纸上。现在的不少人,讨巧,太机心,太趋利,有知识,没文化。而阿城那时的环境也跟今天不太一样,倒也说不上是多么宽容、包容、多元、差异,但可能要自由和随意一些,不那么紧张畏惧。
在今天,这部文集能够出版,亦是一个奇迹。我读它,感到很悲伤,那就是,中国很多最好的东西,可能是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