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怀念一年多前的一次旅行。那是在四川境内,沿大渡河而行。这条河充满想象。有藏区,有雕楼,有铁索桥、寺庙、白塔,群山之间,烟云升腾。但印象最深的还是今昔变化。
当年红军长征所经之途,天堑多已不复存在,除了公路四通八达,险急的江流也变得开阔平缓。这是因为兴建了众多水电站。从丹巴至泸定一百三十公里,就见到七座大型电站,大唐、华电、国电、中电等能源几大家都在大渡河上建站。它们成为了崭新风景。
奔流不息的大渡河自身成了一座超级水库,老路淹没,乡村下沉。有了移民新村,大量小白楼挤聚在一起,村民传统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途中见到,有一段水变成了奇怪的绿色,风平浪静,群峰倒映。有的水边写着“绿色发展”的标语。同行朋友说,如此多的电站,对于生态环境、生物资源、地质气候将带来长远的变化,是值得观察的。
藏族司机次仁有些担心地震,问水库会否有影响。川西一带是地震区。他甚至认为汶川地震也跟附近建水库有关系。又说某地居民曾反对建电站,因为城市较低,万一溃坝则有危险。建电站后房价下跌。对此我们无法证实,但新闻报道说当今的建设者,都在规划中作出了从人民利益出发的妥善考虑和方案,次仁应该不必担忧吧?而且他这位甘孜人常年居住在成都。
水电站投资较大的,是筑坝和移民成本。在大渡河上,也许耗费小一些吧,三五年或能建成一座,然后并入电网,就可以产生经济利益了。这被称作“新能源”或“清洁能源”,虽然是一种低技术、旧技术,人类已沿用一百四十多年了,在川西却呈现出科幻感。而在大山上飞架的高压输电线,更是让人觉得震撼。一般的发展中国家搞不出来。
我们只是感到大渡河有些可怜,被切成一段段,再无自由,只有出了大坝的短暂时间里,能稍稍口气,很快又被下一水库吞噬。有的库容太大,水不能流,积在岸边,淤成黑色垃圾。另外沿库区可见许多塌方处。但我们这样的想法,无疑是文人的自作多情。由于有了这些水库,沿途人民的生活,一定得到了改善吧。
水库发的电,主要供给企业。过去一些年,中国经济是世界上增长最快的之一,许多企业均能慷慨支付电费。沿途多见水泥加工、金属冶炼、机械皮革等工厂,当然,有些在今天看来已是重复过剩的产能,且造成污染,但在地方上仍是增加GDP的重要支柱。
在石棉县,能与政府大楼媲美的便是国电大厦。县境内有二百多处大小水电站。城区的警示牌也写着:上游随时会开闸放水,严禁在水边嬉戏。这怎么也是中国兴旺发达的景象吧。石棉县的欣欣向荣、人民安居乐业景象,夜深了几百人还在市政府大楼前幸福无比地跳广场舞,予人魔法世界般的观感。
不过,从马尔康沿大渡河之源足木脚河下来,白天可见的星落棋布的村寨,晚上大都黑洞洞的。次仁说是老百姓为了省电而不开灯。像丹巴这样的县城也很昏暗。我们经过的一些乡,仍比较贫困凋弊,不少年轻人衣着简陋,无所事事坐在街头。所以在贫困的川西,发展仍是第一要务,可以期待,未来水电站的建设仍会快马加鞭。
最近,又传出白鹤滩水电站将开工建造的消息,其位于四川省宁南县和云南省巧家县境内的金沙江峡谷段,总装机容量达一千六百万千瓦,仅次于三峡电站。
当然,川西水电也会显现另一戏剧性。据新闻报道,曾经有一名叫刘汉的人,在藏区阿坝州建水电站受阻,给一个叫周滨的人股权后,迅速拿到批文。他建了两座电站,转卖给了香港人和国企。另有一个叫吴兵的,跟一个叫郭永祥的官员熟识,战胜众多实力对手,拿到石棉一座水电站投资权,该站一年发电收入九亿元,但他并不想兴建,也是转手卖给国企,立马获利十亿。这些人现在都在监狱里了。随着中国反腐取得“压倒性胜利”,可以期望,水电站的建设也会更加繁荣昌盛。
此行还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一是路边店,大都是吃饭的,丛林般的牌子,随新建公路而起,公路也是投资拉动的一个范本。沿线农民除了出外打工和开路边店,似乎还没有更多的额外收入来源。另一是日本车。似乎日本车才最适应川西山路。就像前往日本购物的旅游者一样,次仁司机也满口是对日本制造的赞誉。
中国的确是很适宜创作科幻的国度,但你必须进行旅行。大渡河之行让我想起潘家铮,他曾任中国工程院副院长、两院院士、全国政协常委、国家电网公司高级顾问,是三峡大坝总设计师。他同时是一位勤奋的科幻作家,一生写了上百万字科幻小说。其中有一篇叫《子虚峡大坝兴亡记》。
在小说中,潘家铮设想,水电站大坝当然应该用水来制造。他想象用先进技术改变氢氧原子间的距离,从而改变水的容重、溶点、强度,把它变成另一种物质,名为“水晶土”,这样就可以直接利江河,两天之内就能灌筑一座四百米的高坝。仿佛一夜间矗立起来的大渡河或金沙江上的水电站,不正很像是这样的作品吗?
但潘家铮在他的笔下,让那座大坝在两天里彻底垮掉,连总设计师和他的女儿也被凝固的江河杀死了。这位水电站设计大师的心里,藏着多少对水坝的悲凉呢?今年,潘家铮离开我们五周年了,他的那些科幻也像库区老路老宅一样沉没了,或许有一天连记忆也不会有。
因此,我怀念的这次旅行,其实又并不是大渡河上的水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