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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向生命科学方向突破
--三届星云奖年度科幻小说巡礼有感(一)
董仁威
生命科学的想象空间
第三届华语科幻星云奖年度(2011年6月1日至2012年5月31日)提名开始才一周,便有全球各地的长、中、短篇科幻小说上百篇提名蜂拥而来,这可乐坏了我这个组委会的服务员。这些提名,有我熟悉的,书架上有的;有我不熟悉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有的,我再仔细阅读,没有的,我便调网上资料,找人寄来电子文本,突击阅读。越读越兴奋,乃至夜不能寤。
本来,我以为,继二届评出刘慈欣和他的《三体3》为“最佳”后,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刘慈欣把科幻写绝了,后面的人还有什么可写的呢?要写,也是“东施效颦”,自不量力,遭人冷眼。可是,科幻作家们并不信邪,不相信有“后无来者”这样的鬼活。
于是,在2011年至2012年,中国的科幻作家们开始了突破《三体》宿命,回答《三体》后科幻作家们写什么的命题。一年多来,我们看到的第三届华语科幻星云奖年度(2011年6月1日至2012年5月31日)中,在两个方向上实现了突破。
第一个是题材方面向生命科学方向上的突破,引人注目的中篇科幻小说有江波的《移魂有术》,引人注目的长篇科幻小说有王晋康的《与吾同在》。第二个是写作方法上向轻小说方向上的突破,引人注目的长篇科幻小说有墨熊的《S7红蚀》,郑军的《神使》《决战同温层》,谭剑的《人形软件2·生死之轮》,龚钴尔的《雪城》,石新民的科幻童话《今夜无鸟入睡》等。
先说第一个突破,在题材方面向生命科学方向上的突破。
不错,刘慈欣将宇宙写绝了,137亿光年的宇宙,以及二维至十维的宇宙空间,平行宇宙,宇宙毁灭后的宇宙,穷尽了想象,实在很难在宇宙科幻题材上有所突破。
然而,科幻题材不仅仅只有宇宙,能与宇宙的绮丽恢宏相提并论的,还有生命。应该说,生命是比宇宙更鲜活的东西。生命科学的魅力至少不比宇宙差。生命科学有极大的想象空间,可以进行史诗性科幻小说的创作。
我是学生物的,四川大学生物系细胞学研究生毕业。虽然毕业后因“文革”等多种原因未达成做生物科学家的理想,只成为了一个用生物工程改造传统化学工艺的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却因对生命科学的热爱,一生写作出版了四部关于生命科学的科普书《遗传工程趣谈》《奇异的“魔法”》《生物工程趣谈》(获第四届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破译生命密码》,并写作发表了四篇关于生命科学的科幻小说:《分子手术刀》《神秘的药店》《智力放大器》《基因武器遭遇智能疫苗》等,但因水平有限,没有造成大的影响。
后来,我开始进行《克隆“灵魂”》的创作。这是我以科学家视角提出的用前瞻性科学假设写作科幻小说的尝试。记者常常问我们的科幻作家,中国有无科技发明是受科幻小说的启示实现的。我们的科幻作家常被问得哑口无言。这句话看似简单,实行起来却很困难。没有坚实科技背景的科幻作家,不可能提出世界上科学家们还没想到的科学假设和工程师没有想到的重大技术发明构想。我曾在一本科普著作《破译生命密码》中,提出“思维密码”的载体可能是蛋白质的假说,出版后引起了一些专家的关注,来电来函与我探讨。我就把这种前瞻性的重大科学问题假设写成《克隆“灵魂”》,试投了一家科幻杂志,可惜编辑不赏识,我便将它“束之高阁”了。
此次,我在《科幻世界》2012年5期上,看到了江波的中篇科幻小说《移魂有术》,眼前一亮,我有“同志”了!
              江波:《移魂有术》
刚看了《移魂有术》第一段:“如果一个人有前世,而且有很多个前世……”,我就被这篇离奇的科幻小说粘住了,一口气读下去,爱不释手。《移魂有术》讲了一个“灵魂”移植的故事。这部小说的科幻核心与我未发表的那篇《克隆“灵魂”》有异曲同工之妙,我设想的“灵魂”载体是蛋白质,他设想的“灵魂”载体是DNA,并通过蛋白质、RNA、DNA的联动来实现“灵魂”的移植。不同的是,他的科幻小说成功了,我的还没有。
然而,江波的探索给了我们一个启示。生命科学和生物技术虽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还未走到尽头。其实,生物科学家虽然破译了遗传密码,但生命密码是由遗传密码和思维密码(即“灵魂”密码)构成的。“灵魂”密码不破译,人们不可能对自己有真正的了解,与人有同等智慧甚至更高智慧的“智能机器人”也不可能真正诞生。科学家正在加大力度研究“灵魂密码”,科学家正在为此努力着,他们设想,遗产密码的载体是DNA,“灵魂密码”的载体是否是蛋白质呢?因为蛋白质由20种基本氨基酸组成,如果用这20种基本氨基酸来作密码符号,一个由200个氨基酸组成的蛋白质分子,信息储存量便可达到200的20次方,一个天文数字!然而,由于人工合成蛋白质、诠释蛋白质分子上氨基酸排列次序的信息含义等方面的研究还处于婴儿期,要证实或否定蛋白质是“灵魂密码”的载体还为时太早。
在人类破译了DNA中蕴含的遗传密码以后,人们开始把目光转向脑科学,转向破译“灵魂密码”的研究。1989年,美国前总统里根宣布,20世纪的最后10年是脑科学的10年,发起了向揭示人类“灵魂”秘密——破译“灵魂密码”的目标进军的倡导。二十年过去了,脑科学虽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至今仍无突破性进展。
可以说,自弗洛伊德在“灵魂”的研究上取得了第一次突破性进展以来,心理学家和生物学家还没有在“灵魂”的研究上取得重大突破,这也许是因为科学界的精英在20世纪把大多数精力投入“搞头很大”的遗传密码的破译上去了吧——与遗传密码的破译有关的研究者夺得了28个诺贝尔奖呢!
  21世纪,科学研究的重心已转向与人类密切相关的“灵魂密码”的破译上来。难怪在破译遗传密码中立过大功,两次荣获诺贝尔奖的英国科学家克里克,早就实现了研究重心的转移,集中全力攻克破译“灵魂密码”的尖端。我们相信,21世纪是心理学的世纪,是“灵魂”学的世纪,有许多个诺贝尔将在等着那些立志解开“灵魂”的秘密的人去领取。同时,以生命科学为核心的前瞻性科幻小说,在破译“灵魂”密码这个世界性难题上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而2l世纪极有前途的新锐科幻作家江波,已在生命科学广阔的想象空间中找到了突破口!


王晋康:《与吾同在》
王晋康是以写生命科学题材的科幻小说出道的,他的《生命之歌》成为了他的成名作。然而,以前王晋康写的有关生命科学的科幻小说虽然故事很精彩,但其科幻核心,对于生命科学的想象力却有限,甚至有些“小儿科”,这妨碍了他走向世界。
然而,王晋康楔而不舍,追求在生命科学方向进行科幻创作的突破。他的长篇科幻近作《与吾同在》成功了。然而,不少读者把王晋康的《与吾同在》与《三体》连在一起,认为王晋康的《与吾同在》有“东施效颦”之嫌,忽视了它。这是一个大大的寃案,我要将它翻过来!
王晋康的长篇科幻小说新作《与吾同在》于201l年9月由重庆出版社出版。《与吾同在》的出版者说:“王晋康的这本新作,不仅是一部关于两个星际文明相互搏杀的未来史,也不仅是对此前刘慈欣《三体》系列所提出的诸多深刻问题的独特的王氏解答,它更是一面非凡的镜子,映照出人类这个种族的灵魂。”
把《与吾同在》与《三体》连在一起,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两书的大框架都是写的地球人与另一个文明程度更高的外星球人的对决,都是写的怀着毁灭地球人恶意的外星人在地球人顽强抵抗下以失败告终。
但是,王晋康的《与吾同在》却与《三体》的科幻核心完全不同。
刘慈欣的科幻核心是关于宇宙科学的,而王晋康的科幻核心则是关于生命科学的,是关于生命科学中尖端的尖端:思维科学的。
《与吾同在》中的思维科学技术,在当代思维科学研究成果基础上有了许多应用技术方面的创新性构想。他构想了脑电波接收和解读技术、脑波发射技术、隐藏思维技术,等等,使我这个专业生物科学工作者受到了许多启迪,也感受到高端难题被轻而易举解答后的痛快,虽然是虚拟的成功。
看!脑波发射技术:
强劲的脑波开始轰击八个人的大脑,在他们脑海中表现为紊乱的闪光,闪光随即被整理,汇聚成一个个清晰画面,在他们脑中连续闪过:
尔可约大帝用残暴的武力统一了恩戈星,血泊和尸骸使他幡然悔悟;
他倾全星球之力组织亲善使团,要把文明之光和爱之光撒播到宇宙每个角落;
16岁的达里耶安即将乘飞球上天,与父母及新婚妻子依依告别。他刚刚在妻子体内留下种子;
传教团员中年龄最小的达里耶安有幸得到了“最好的星球”,他与母船告别,乘飞球降落地球;
他兢兢业业地工作,挑选到一个最佳物种--两足人类,用脑波发射器赐予他们语言能力;
他震惊地发现,两足人天性邪恶,以刚刚得到的语言能力组织“雄性战争”,残忍地杀戮同类,快意地食用同类之肉。这激起他的狂怒。熊熊怒火中,他用“地狱火”把那些罪人夷为炭柱……但他最终没有忍心将人类彻底灭族;
他最终无奈地承认了现实,长留地球,守护着这个又智慧又邪恶的种族。每百年的冬眠之后他总要醒来一段时间,乘隐形飞球到各地巡视;
他既厌恶人类的邪恶,又关注他们,时时担心他们自我毁灭,也尽力压制着想出手干涉的冲动;
然后是数万年来,特别是近万年来,人类历史一幅幅血腥丑恶的画面……人类就在他的俯视下,磕磕绊绊地一路走来。他们从未放弃对武器和互相残杀的迷恋,甚至在二战后的和平时期,人类社会的自杀系数竟达到峰值……
达里耶安发送的是超级格式塔,既包含语言和画面,也包含着同步的感情激荡。姜元善和其它七个人一样,整个意识都被这海量的格式塔淹没了。正如达里耶安所说,此前他曾断断续续发送过有关内容,以梦境的形式送入到各人的意识中,而且在梦境中各人总是把自己设定为这些情节的主角。正因为如此,姜元善(和其它六个人一样)非常顺利地接收了这个格式塔,与主角的感情无缝对接,与那位上帝同悲同喜。
他能体会到,在昂扬向上的尔可约大帝时代里,16岁的达里耶安是何等青春飞扬,热血沸腾。他对母星和父母娇妻依依不舍--想想那位面貌酷似严小晨的新婚妻子!她的体内还留有他的种子!――但他的心已经飞走了,飞向浩淼的宇宙,渴望建功立业,泽被万邦,实现尔可约大帝所倡导的高尚理想;
他能体会到达里耶安成功提升两足人类后的喜悦;但喜悦很快变成怒火和厌恶。有一段时期,就是用“地狱火”杀死那些罪人之后,他陷于极度的沮丧中,把自己关到飞球里,很长时间不愿出门一步;
十万年时间飞速流淌,守护者慢慢成熟了,成长为人情练达的中年人,又成长为心性平和的老年人。他不再透过玫瑰色的滤光镜来看世界,不再苛求自己的子民。既然邪恶是他们的天性,而这样的天性是生存竞争的必需,总不能为此就把他们灭族吧;而且,不管怎样,在十万年的血腥基色中,毕竟有“共生利他主义”的小苗在艰难地长大,虽然它至今仍很孱弱。
上帝老了,余日无多。他不敢断言人类将来能否摒弃天性中的邪恶,但一个父亲总愿意多往好处看儿孙。但愿那株孱弱的“善”之苗最终能长成参天大树……
(王晋康,《与吾同在》 216-217页,重庆出版社,20l1年9月)
在人类学领域,王晋康的《与吾同在》应用了分子人类学的最新研究成果,生发出了一个“肉身上帝”,在十万年前干预人类的进化过程,并守护了人类10万年。
分子人类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从基因层面上揭示了人类在十万年前迁徙和变异为白、黄、黑、褐不同人种的过程。
王晋康在《与吾同在》中写道:“……这是三万年前,一个小小的族群沿着今天的云贵高原西侧缓慢地向北跋涉。他们逐水草而居,并没有确定的行进目的,在俯瞰者浓缩了时间的目光里,他们的迁徒轨迹只是类似青虫那样无意识的蠕动。这一带自然条件恶劣,所以他们活得极为艰难。这个族群时而前行,时而停下;时而扩大,时而缩小,最艰难时整个族群几乎彻底灭绝。不过他们总算坚持下来,走出这片穷山恶水。大约在1万多年前,他们闯入河套地区,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肥美之地。此后这个族群急剧扩大,形成后来被称为“先羌”的族群。
“姜元善的梦中慧眼能透视这个族群的基因之河。他们在M122基因位点及分支M134基因位点上都带有相同的突变,这两个基因突变是汉藏两族的共同特点,也就是说先羌族群是汉藏语族的祖先。后来汉藏分流,一个亚群在M134的基础上又发生了M117突变。他们带着这个突变向东行走,到渭河流域停留下来,发明了农耕技术。他们很快扩散到黄河流域,形成华夏民族的核心。”
这些尚未被人类学家公认的人类学最前沿的研究成果,被王晋康吸收到《与吾同在》中,创造了一个有根有据的“肉身上帝”。根据分子人类学的研究,我们现代人类的直接祖先-智人,是在20万年前诞生的。智人在前十万年中进化缓慢,在十万年前,突然获得了语言能力,并在人类历史上第三次走出非洲,遍布世界,分化出白、黄、黑、褐四大类若干种族,消灭了200万年前走出非洲的如巫山人,100万年前走出非洲的如尼安德特人、北京猿人,成为独霸地球的惟一人种。
为什么智人在10万年前有如此飞跃,王晋康将之设计为一个外星球人传教士来地球传播文明的“肉身上帝”对智人的一次智力提升,使之具有了语言等许多非凡的能力。从此,人类走上了快速进化的康庄大道。
看:
十万年的纪录极为浩繁,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很快他就放心了。日志中随处可见先祖对其“子民”的厌恶和无奈,甚至在他刚刚对人类进行“提升”之后就后悔了。细想一点儿不奇怪。先祖参加传教团时刚刚16岁,又成长于玫瑰色的尔可约时代,所以他是一个浸透了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带着玫瑰色的滤光镜来看世界。但他的善举违背了生物的本性(自私和邪恶),当然会很快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
日志中记述着:这位年轻传教士单身一人来到地球,競競业业地挑选了最佳物种即两足人类,对它们进行语言能力的提升。但后者刚学会说话,就用这种能力来组织针对同族的战争……这场袭击胜利结束了,每个雄性军人都分到了鲜肉,抱着同类的肉饕餮大嚼!达里耶安在狂怒中开动了“地狱火”,把那些天性邪恶的男人们变成了炭柱。一些女人和幼儿急急地赶到,她们也急着来分一杯羹。怒火中的达里耶安又把地狱火指向她们……他长叹一声把武器放下。毕竟这是他亲手挑选的种族,如果把他们灭族,再重新挑选物种来提升--但哪儿能找到天性中没有邪恶的物种呢。
此外,王晋康的《与吾同在》深入探讨了刘慈欣声言不感兴趣的“人性”问题。人性善恶,古今都是一个“扯不断,理还乱”的悖论。中国古代,有“性善论”与“性恶论”之争,至今没有结论,在近代,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科学的答案。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种基本人格组成的。也就是说,完整的人格结构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大系统组成。这种多重人格决定了人的人格善恶转化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在当代,英国生物学家里查德.道金斯所著的《自私的基因》中,对生命本质——自私的基因——的全新阐述,引发了人们对人本身的重新思考,彻底颠覆了我们梦想中的伊甸园。
在深受大家喜欢的动物世界中各种动物在求偶期间的各种仪式、战斗,都只是由隐藏在这些漂亮而杰出机体中的自私基因的驱使下完成它们的终极使命,将这些自私的基因延续下去。在这里确实没有什么美德,这些穿越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的分子,都注定了是自私的。人类也是如此,如将自私当成恶,那么人类的基因中便充满了邪恶,人性本恶便是一种科学的结论。
《自私的基因》一书首版于1976年发行,作者于1989年重新修订。在这本受到无数赞誉和攻击的书中,很多人认为进化的故事让人绝望,他们假想的世界被生物学进展粉碎而过分伤心,完全忽视了人类社会和动物世界的重大区别。作者认为,自私的基因虽然不会思想,但由这些基因所创造的我们不仅可以理解我们自身,同时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机遇摆脱它们无声无息的控制。正如作者所言:“让我们设法通过教育把慷慨大度和利他主义灌输到人们头脑中去吧!因为我们生来是自私的。让我们懂得我们自私的基因居心何在。因为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机会去打乱它们的计划,而这是其他物种从来未能希望做到的。”
王晋康的《与吾同在》在接受前人研究工作的基础上,对人性的善恶作了大量王氏式的哲理思考,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关于人性善恶的王氏创新理论。
因此,王晋康的《与吾同在》是中国科幻继刘慈欣的《三体》后又一大收获,是有世界水准的优秀作品,希望大家不要看“漏”了眼,忽视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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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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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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