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天安门广场,是一九八九年三月,与友人在广场上漫步,只记得很冷。第二次去是一九九一年国庆前夕,去采写报道,与游客坐在纪念碑的台阶上聊天。现在纪念碑,除了国家领导人,普通人已经不让上去了。
今年国庆,天安门城楼新换了领袖像,还是同一位。来到这里,我会想到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中国二一八五》,小说中,黑客潜入毛泽东纪念堂,使毛的大脑在计算机空间再生,建立另一国度,对由一名二十九岁的女性执政官统治的现实中国形成威胁。
关于天安门广场的另一部科幻,留给人们深刻印象的,便是《黄祸》了。而在中国发行量最大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中,似乎并没有提及天安门广场。叶永烈的这部关于未来中国物质极大丰富的小说写于一九六一年,直到一九七八年才得出版。后来叶永烈写了一部小说《毛泽东复活》,写毛走出纪念堂。这部书在港台出版。
在郑文光写于一九五八年的科幻小说《共产主义畅想曲》中,出现了天安门广场。他幻想在一九八八年,由于生物医学工程的进步,毛泽东还活着,而且将更长久地活下去。他在天安门广场检阅他的人民。如果这一幕真的实现,今天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呢?应该为郑文光的这部小说写个续集吧。
我曾经在天安门广场度过多个夜晚。比如香港回归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有着严密组织性和纪律性的狂欢之夜,各族人民以及领袖和歌星们在广场上盘旋升腾,礼炮齐鸣。我会想到,如果今后中国人移民到了整个银河系,天安门广场会被复制到数十万光年之外冰冷太空中吗?那里将呈现无数的神秘狂欢……
一九九九年国庆前夕的一个夜晚,我曾在天安门城楼的观礼台上,看了阅兵式的彩排。怪兽般的新型坦克在夜间起动时,喷出的难闻浓烟,以及撕裂耳膜的轰鸣,与几天后在同样的位置,在白天里看到的,有所不同。白天的坦克竟然变得那样温和而圣明,让人如若置身于赫胥黎的《美丽的新世界》。
而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已习惯了与权力相处,视而不见,自得其乐。但这是又一个科幻吗?当权力被植入每一个人的脑细胞深处时,他们就联成了一个自我统治的整体。这样的国度是战无不胜的,却又有最大的脆弱性。
我也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天安门广场的小说《墓园》,写广场飞翔在了天空中,环绕地球一圈又一圈,上面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守园人,迎来世界各国的游客,他想回家,却回不去,不知广场的故乡在哪里。最后日本的科学家在天空中为他构筑了一个虚拟世界。他看后,从广场上跳了下去。
这些年里,天安门广场是越来越难以接近了。不知从何时起,增加了多个安检门,进入广场,必经严格安检。停放在这里的各式警车、防暴车、救火车和急救车也越来越多了。这增加了人们的安全感,正如一个台湾老年游客来到大陆的观感:这才是有王法的地方!——
或许,在数百亿光年的宇宙中,最根本的还是“王法”。自由或流于放纵,都像家庭和婚姻一样,是宇宙中的暂时现象。
而我有时也会觉得,广场是一个有机体,甚至是一个缓慢思考中的大脑。它最需要的是保护。在一个开放的体系中,它越来越无法承受来自各方的病毒的感染。熵也在吞噬它的生命。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减缓熵增。一个王法崩溃的宇宙,会是怎样的呢?
纪念碑的下面,实际上还伫立着一名武警战士,但一下看不出来。当一名儿童从封锁栏下钻入禁区时,他竟然飞速地移动了,走出阴影,朝这边迈着大步冲来,就像一台受着程序控制的机器。这使人想到一部名叫《兵人》的科幻电影。
接近十点的时候,天安门广场开始“清场”。像变魔术一样,瞬间,广场上除了武警,变得空无一人。这一切仿佛发生在一个电脑虚拟世界,它不真实却又超真实。
最后,执行安检任务的警察也下班了。同行的朋友感叹:“他们真不容易啊。”是的,真不容易!——
这也是形容今天的中国的最恰当词语吧。
我久久地想,天安门广场,它真的存在过吗?我看到的这一切,只是我构想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