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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喜欢上海这座城市,如果不是冬天太冷,我甚至都会在那里长住下去。但工作两年半后,最终还是离开了,至今已有十年。我喜欢上海的一个原因是,这里居住着中国最好的一群科幻作家,他们写着最棒的关于未来的小说。但他们往往不直接写上海的未来,比如潘海天写的是《北京以外全部飞起》,写天地灾难中,别的省市都飞上了天,只有北京岿然不动。另一位天天坐地铁到公司上班的江波先生则写宇宙,《银河之心》的场面之宏大,有时超过了刘慈欣的《三体》,只是一般人看不太懂罢了,江波只写宇宙的孤独和残酷。还有一位我最佩服的作家,七格,他的那个《语法树》是无法超越的丰碑,写的是远在几千公里外的花拉子模的故事,天才的人们只在那里才打造了人类的数学奇迹。而另两位出生上海的科幻作家绿杨和倪匡,则也是不怎么写上海的。这些家伙们不直接写上海,我猜他们或许是觉得上海并没有未来。实际上,上海带有一种浓重的幻灭气质,十里洋场灯火依旧,但早已是重重鬼影了。
 上海,一座充满幻灭气质的城池

上海的幻灭感与上海的科幻作家叶永烈有关。他写于一九六二年的《小灵通漫游未来》是一部极其灿烂妖艳的小说,其叙述很像今天上海人列举的年度十大新闻,只重复二字:美好,美好,美好。未来是无限光明的,没有任何问题,用科技就可以统统搞定。但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光明,才显得有些恐怖,比上海作家蔡骏的恐怖小说还要恐怖,因为你没有东西去消解这种未来。一旦出了麻烦,就是天大的麻烦。叶永烈提出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大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部小说在当时被拒绝出版了,而要一直等到一九七九年才能面世。直到今天,《小灵通漫游未来》中描写的很多神器,都未能成为现实,似乎表明,未来是拒绝它们的。这也许才是人们要迎接外滩跨年钟声的理由吧,大家聚集在那儿,并不是在呼唤未来,而只是要拼命抓住现在或过去。但就连这也很难抓住。于是上海出身的香港导演王家卫设计了一列发自上海的火车,驶向2046年。但这甚至更加幻灭。后来他在《一代宗师》中就放弃上海了,他回到了昔日的香港。

然而正是由于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因此上海反倒变得更能刺激科幻灵感。我最诡异的那些科幻小说,很多是写的上海,或在上海写的、在上海出版的,像《红色海洋》、《火星照耀美国》、《地铁》、《轨道》等。但与其说是科幻,不如说是恐怖。比起科幻作家来,我还是更着迷于蔡骏,看其人,是一个谦和儒雅的大学生模样,很平静,但他心中大概布满咒怨吧,气场极其强大。我记忆中,十年前呆在上海时,常听说闹鬼故事,商场地下车库下面的古墓什么的。2005年底,单位搬到华山路XXX号,是一个大院子,有两幢三层小洋楼,跟电影里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那种房子一个模样,有段时间,晚上我与看门大爷两人住在这里,会听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起音乐声,或者空无一人的走道上,响起脚步声。一位同事说,一天晚上十点钟,曾看到一个陌生女子,或者更准确说是一个“女人模样的生物”,站在楼梯拐角,凝望小窗户外面的夜色……这些“灵异”事件,我并不都能用科学或科幻的方法给破解。最近,当他们说到上海外滩踩踏而死的年轻人,是为了给对岸上海中心的落成做祭祀时,我感到震颤。我同意一个说法,最好的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来源于黑暗和恐惧。现在,这种黑暗和恐惧正在上海一些官员的心中盘踞。

作为中国最早的通商口岸,近年来,上海的未来重新与西方建立了关联。如英国人拍的电影《代码46》,把未来的上海描写得像是沙漠中的一座孤岛。主人公前去上海执行任务,一开始便行进在没有植物的沙漠地带,而影片中的上海市容也时时隐现于沙尘。影片的主题是记忆删除。最后男女主人公决定离开上海,到新的国度去寻找自由。斯蒂芬森则在他的科幻名篇《钻石年代》中描绘了22世纪的上海,其时“汉部落”聚居区的上海是一个叫做新维多利亚社会的飞地。科学家哈克沃思受命为新维多利亚的统治者编写一本人工智能入门手册,用来教育上层社会的孩子,但这个叛逆者却决定把此书走私到上海,用来教育自己的女儿。上海有一个黑客,利用体内的纳米寄生物所携带的信息,复制了此书。人们通过交换体液来体验阅读它的兴奋。最后,人们决定离开上海,渡海去一个叫做新亚特兰蒂斯的地方寻找自由。在创造外滩的西方人眼中,无人想要去到外滩。他们或许早知道这儿潜伏的诡异。只有中国人不信邪。今年,中国科幻作家第一次组团访问上海,并在这里举行未来科技大会暨银河奖颁奖典礼。那是我最后一次访问外滩。

后来,我在小说《佘山》中写道:参观完佘山天文台,终于回到了上海城区。这里雕梁画栋,蔽天霓虹,是巴黎与纽约风情的交汇,却由满大街的五星红旗编织起来,又俨然一株更大的山茶花树,让人重新有了现世的存在感。秋天的透明朝晖涌流过弄堂的红色斜坡屋顶。我和文仪到街头吃早餐。我们在一家清真小店买了豆浆油条。白天,我们呆在宾馆。我静静看着她把采访素材整理成新闻稿。她的文字读来令人如沐春风。晚上,我们去到外滩。这里光艳明亮如银河系,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黄浦江上,一群黑船缓缓驶过。一对少年情侣请我们为他们拍照,我接过相机,就做了。随后文仪提议去徐家汇看看徐光启墓、天主教堂和上海天文台总部。我说,算了。“刚才从取景框中,看到那对爱人是一对白骨骷髅,他们身后,对岸浦东林立的高楼,东方明珠塔、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和上海中心等,像科幻电影中的那样,是一片嶙峋的黑色废墟,仿佛多少年前已被烈火焚。唉。这座城市也是需要人类的牺牲作为祭祀吧。”

上海天文台曾建立了综合世界时系统,由此奠定了中国时间系统的基础。在此之后,中国才进入现代时间。北京时间其实是由上海最早确定的。尽管如此,外滩的钟声也并不总是敲响未来。2014年,上海拆掉了全部县城城墙,距今正好100周年。由于上海是中国最早现代化的城市,因此它其实也是一座更年老的城市。这必然会伴随与年轻的冲突,终至幻灭或陨灭,亦即未来的幻灭或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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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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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大学时代开始科幻创作,1988年、1990年获中国科幻银河奖,1991年获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1995年获中国科幻文艺奖。代表作有中短篇集《宇宙墓碑》、长篇《2066之西行漫记》《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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